因此可能還留在自己家裏。……”
她這樣繼續談了好久,談得那麼樸實,那樣滿懷信心,好象在談她親眼看見的、誰都不會發生絲毫懷疑的、十分平常的事情一樣。我屏息凝神地聽著她講,雖然對她的話並不十分懂,卻完全相信她。
“是的,少爺,現在她就在這兒,望著我們,也許還在聽我們說話呢。”娜達麗雅·薩維什娜結束說。
接著,她低下頭,默不作聲了。她需要一塊手帕擦幹落下的眼淚;她站起來,直勾勾地望著我的臉,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 “通過這件事,上帝使我更接近他好幾步。現在,這兒還給我留下什麼呢?我為誰活著呢?我愛誰呢?”
“難道您不愛我們嗎?”我責備說,幾乎忍不住掉下淚來。
“天知道我多麼愛你們這些寶貝,但是我從來沒有,而且也不能,象愛她那樣愛任何一個人。”
她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去,痛哭起來。
我再也不想睡了;我們麵對麵不聲不響地坐著哭泣。
福加走進屋來;他看見我們這種情景,大概不願意驚動我們,就停在門口,默默地、怯生生地張望著。
“你有什麼事,福加?”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問道,用手帕揩著眼淚。
“要一磅半葡萄幹,四磅糖,三磅黍米,做八寶供飯①。” ①八寶供飯:舉行喪禮的供在死者麵前的飯。
“就來,就來,親愛的,”娜達麗雅·薩維什娜說著,連忙吸了一撮鼻煙,快步走到箱子那邊。當她在盡自己認為是十分重要的職責時,由我們的談話所引起的悲哀連最後一點點痕跡都沒有了。
“為什麼要四磅?”她嘮叨說,拿出糖在天平上稱一稱,“三磅半就夠了。”
於是她從天平上取下幾小塊。
“昨天我剛給了他們八磅黍米,現在又來要,真不象話!隨你的便,福加·狄米尼奇,但是這個萬尼卡就高興家裏現在亂糟糟的,我再也不給黍米了:也許他想這樣就可以混水摸魚了。不,凡是主人的財產,我都不會馬馬虎虎。誰見過這樣的事啊?要八磅!”
“怎麼辦呢?他說都用完了。”
“哦,好吧,在這兒,拿去!給他吧!”
她從同我談話時那樣令人感動的樣子轉變到埋怨嘮叨和斤斤計較,當時使我大為吃驚。以後我考慮這一點時,才理解到,不管她的心裏多麼難受,她還有足夠的精力去料理自己的事務,習慣的力量使她去完成日常的工作。悲哀對她發生那麼強烈的影響,使她不覺得有必要來掩飾她能從事其他事情的事實;她甚至不會理解,怎麼有人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虛榮心同真正的悲哀是完全矛盾的感情,但是這種感情在人類天性中是那麼根深蒂固,連最沉痛的悲哀都難得把它排除掉。在悲哀的時刻,虛榮心表現為希望顯得傷心、不幸、或者堅強;我們並不承認這種卑鄙的願望,但是它們從來,甚至在最沉痛的悲哀中,也不離開我們,它削弱了悲哀的力量、美德和真誠。但是娜達麗雅·薩維什娜遭到的不幸使她悲痛萬分,所以她的心靈中沒有剩下半點私念,她隻是照習慣行事。
給了福加所要的糧食,又提醒他要做餡餅來款待神甫以後,她就把他打發走,自己拿起編織的襪子,又在我旁邊坐下來。
我們又談起那些事情來,又哭了一陣,又擦了眼淚。
我同娜達麗雅·薩維什娜的談話每天都要重複;她那沉靜的眼淚和溫和而虔誠的言語,使我輕鬆,使我得到安慰。
但是,不久以後我們就離別了。喪禮後三天,我們全家搬到莫斯科,我注定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們到莫斯科以後,外祖母才得到這個可怕的消息,她悲傷欲絕。我們不能去見她,因為她整整一個星期都人事不省;醫生們為她的生命擔憂,尤其是因為她不但不肯眼藥,而且不同任何人講話,不睡覺,不吃任何東西。有時候,她孤單單地坐房裏的安樂椅上,突然笑起來,隨後又幹哭一陣,她抽風,用瘋狂的聲音喊出一些荒謬或者可怕的話。這是損害了她的健康的第一個巨大的悲哀,這種悲哀使她陷入絕望。她需要為了自己的不幸而遷怒於人,於是就說些嚇人的話,異常嚴厲地恐嚇什麼人,從椅子上跳起來,邁著迅速的大步在房裏踱來踱去,隨後就昏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