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三十多年裏寫下的散文和隨筆,幾乎是虛構作品之外的全部存留文字。更早的丟失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的部分文字也找不到了。因為生活匆忙而沉重,人漸漸都像迎風奔馳的老馬,背上的一些馱載難免要在路上飛揚四散,再也無從尋覓。
從頭看這大大小小的篇章,讓我時而激越時而黯然,難以平靜。這分明是樹的年輪,是旅痕和足跡,也是由遠及近的心音。比起用力編織的那些故事作品,這些文字好像更切近現實生存也更有灼疼感。
許多篇目寫在青春時段,那時的稚嫩和麵紅耳赤的衝動,今天看非但不盡是羞愧,而且還引起我多多少少的欽羨。單純直撞的勇氣與昨日緊緊相連,如今這一切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潛在了心底,隻更多在夤時、在傾聽撲撲海浪和漫漫市聲的無眠之夜,才緩緩地升騰起絲絲綹綹。是的,我仍然為當年人和文學的承諾而激動不已。
我的出生地在半島地區,即那個東部海角。那裏曾經有無邊的叢林,有大片的鬆樹,離河的入海口不遠,又在重要的古港之側,於是被命名為萬鬆浦。一個人由此地起步遠行,就近的比喻是一條船從這裏啟航,緩緩駛入了風雨之中。如果留有一部長長的出航誌,那麼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都必定連接著萬鬆浦、開始於萬鬆浦。
人是一條船,並且始終是獨自一人的水手兼船長。這部出航記錄未免顏色斑駁,腥鹹汗洇,但唯其如此,也才稱得上一本真實的書。
記得有一次回到故地,一個辛苦勞作的下午,我疲憊不堪地走入了萬鬆浦的叢林。當時正是溫煦的春天,飛蝶和小蟲在潔白的沙土上舞動躥跑,四野泛綠,鼻孔裏全是青生氣息。這時我的目光被什麼吸引住—那是正在冒出沙土的一蓬蓬樹棵嫩芽,它們呈深紫色向上茂長,四周是迎向春陽的新草與灌木……我一動不動地站定。大野熏蒸之氣將我團團籠罩,恍惚間又一次返回了童年。置身此地此情,好像全部人生又在從頭開始,興奮與感激溢滿全身。我仿佛接受了冥冥中的昭示,在心裏說:你永遠也不要離開這裏,不要偏移和忘卻—這就是那一刻的領悟、感知和記憶。
那是難忘的瞬間感受。也就是類似那個春天下午的一種莫名之力、一種悟想,時不時地在心底泛起,提醒我,並用以抵禦生命的蒼老、陰鬱和頹喪。多少年來,萬鬆浦一直伴我吟哦,伴我長旅—它的意義,它與我、與我一生勞作的關係,若以傳統詩歌中的比興手法而論,那麼更多的是“興”,而不是“比”。它總是明亮著和激勵著我的整個勞動。
這些文字是係列的短章編年,更是一部絲綹相連的心書,一部長長的書。它們出生或早或晚,都一概源發於萬鬆浦的根柢之上。
2012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