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社會轉型期的勿促,對人的幹擾力,比起昨天又何止差上十倍。所以關鍵還是看每個人自己,要從人的內心尋找根據。
他是一個相當自主的人。自主者才能自為。一個人往往以身負的多種責任為由,推脫自己不能自主的大責。其實人的要義是推動人世間的幸福,不能完成自己的獨有的工作,就沒有任何所謂負責任可言。
一個有自信心的人在縱橫交織的時代潮流中可以堅如磐石。小小泥丸在衝刷之後不複再現,而大石巨壘則巋然不動。
人的倔強不能視為一種脾性,而是一種心的質地。人的倔強如果不能麵向時代,麵向曆史,就不能稱之為倔強。頑皮的人是極多的,因頑皮而丟疏要義,就是平時所說的意氣用事。頑皮絕不等同於倔強。
倔強非常具有重量,一個人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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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許多人專注於寫什麼,而不是讀什麼。今後幾年可能也是這樣。這並不是一個吉兆。一個時期極有可能出現一大批盲目的書寫者。這些行為完全偏離了心靈之需。即便是讀,出發點也有極大不同。究其底,讀書與寫作無非是生命需要而已,不能功利性太強。讀書不能像翻字典。它應該是一種嗜好。嗜好從來都很難講功利。
以前有人強調“帶著問題學”,“急用先學”、“學以致用”,其用意絕不在於培養好的讀書人。讀書既是人心的一種要求,那就必會逐漸化為自己的日常生活。
帶著很強的功利性去讀書,幾近於有人所倡的“體驗生活”。其實真正的體驗隻在於日常之中,在於日常生活中的有原則、認真、不苟且。
讀書寫作,堅持不輟,既能葆有平常之心,又能具備守恒之誌。這些看似容易,實際很難。它講究一個“日久功圓”。一切都在一種積累之中,道德,學問,勞動,都在於積累。積累需要緘默,並且時間短了不行。二十年,也太短。馬一浮如此做了一輩子。
1996年12月
在當代作家中,他是極會編故事的人,這一點常常讓人羨慕。因為小說家沒有不為故事發愁的,雖然許多人都說過故事不太重要之類。實際上寫作者大半是被故事所牽引,進而又被激動。一個好故事可以讓寫作者夜不能寐,而一個意象、一個主題,卻大多沒有這樣的力量。看尤鳳偉的小說,我們會覺得故事在他那兒根本不成問題,它們可以像河水一樣汩汩奔流,永不幹涸。
我閱讀中曾琢磨過其中的奧妙,發現他在寫作中膽大心細。有時候,純文學作家純到了一定的分數,甚至都有點傻了,不敢說不敢動,生怕讓故事給害了。其實再往前走,就會像尤鳳偉一樣,做到對故事不畏懼。越純的作家心越細,他一般情況下不會讓故事毀掉自己的作品。
老尤出生於膠東半島,而那個地方自古仙氣繚繞;後來又當過兵,所以懂得了武力;再後來做編輯,裁定別人的稿子;最後是當專業作家,把前邊的一切優長悉數收起。有老尤這樣經曆的人,這樣完整而奇特的人,現在也不多了。他是那樣地淳樸、單純,至今笑起來還像個兒童。這樣的人即使編出驚險的故事,也要可信得多。所有好故事的講敘者都需要淳樸的精神,缺少了這些,讀者就會產生出抗斥心理。我們願意讀尤鳳偉的書,主要是相信他的話。
他竟然在近期為人們講了許多土匪故事,都是膠東土匪。其實這樣的故事非常難講,因為講得實在太多了。而在他這裏,卻講得一片新鮮,無所顧忌地自由。人們都把這些歸功於他的語言。的確,他的語言藝術起了很大作用,那種流暢、自如、隨意和從容,讀來確是一種享受。不過這也並非主要原因。有些作品語言相當嫻熟,讀來卻並未有這樣的效果。剝開薄薄的語言之殼,即現出作者的文心。平常的心,不欺的心,與人為善的心,就像優良的土壤,能培植出各種美苗。這些美苗中有語言,有意境,有主題,有故事,也有其他種種。
現在能安下心來講一些好故事的人也不是那麼多了,因為人非草木,免不了要在時代風氣中受熏,在劇烈競爭中,在相互的攀比中,害上一些急躁。時代的病症,無人幸免。強抑著急躁去講故事,就會聒噪。我們有時候要求一個好故事,首先必得要求自己有一個好心情。可是誰把我們的心情給弄壞了呢?弄壞了,就要快些修複,大概那些有著強大修複能力的人就是最好的作家了。
尤鳳偉的創作給人一種蓬勃生旺的感覺,這在像他一樣的同類作家中是不多見的。沒有枯竭感,沒有中空感,也沒有大撒手地一路寫下去,真是不易。人人心中都會有些激情,但它們總是被消耗掉;可是認認真真地生活,又會產生出新的激情。作家不能掩飾激情的缺失,盡管掩飾的辦法會有很多,比如撒開手大寫一番,再比如把故事講個天昏地暗。任何掩飾都無濟於事。隻要有了激情,寫遠古,寫戰爭,寫海洋,寫鳥獸蟲魚,都會洋溢出生命的熱力,表現出靈魂的硬度。我所熟悉的尤鳳偉就是一個認真生活的人,有操守的人,樸素而有正義感。這樣,他就有了不絕的激情。
一個人有了正義還能安靜,能淳樸,那麼他心中的愛力、他的激情,就一定會大得不可思議。這才是作家創作的動力,是源泉。
尤鳳偉最初的故事並沒有多麼驚天動地,也沒有特別地引人注目。但他一直這樣寫下來,並不斷地自我完善,調整,才使之變得豐腴起來。作為一個勞動者,他十分有韌性,有自我咀嚼的習慣。就這樣,他堅持了下來,也積累了下來。對於任何人而言,勞動成果的積累也許是至為重要的。能夠積累是一種品質,而不是一種能力和技巧。許多年之後的今天再來看尤鳳偉的創作,就立刻會有一種豐厚感和成就感。大概所有的好作家都有類似的特征。隻可惜我們太講究一時的痛快了。不過分看重自己的某一次勞作,而總是習慣於著眼全部的勞動,著眼於一個過程的,這很可能是一種非常值得重視的心智。
但比起一般的積累型作家,尤鳳偉可能又多了一些靈動和機警。這使他在創作中或有轉向,時有變法。因而就整個創作而言,他的節奏感既強,階段性也分明。也就是說,他在不同時期講出了不同的故事。比起那些不斷重複自己,不在乎故事老舊的人來,他就顯得聰明多了。
尤鳳偉眼下最擅長寫中篇,因為他無論實際年齡還是心理年齡都處於中年。前些年他最擅長寫短篇,因為他那時的心理狀態還是青年。他的老年可能來得比較遲緩,但一旦來臨,就必定會伴隨著真正的好長篇出現。
優秀作家在生命的任何一個階段,都會擁有自己的青春。
1996年12月5日
張業鬆是一個認真執著的當代文學批評家。他的樸素的文風、善良的心情,都讓讀者尊重和珍惜。在活躍的文場上,他像一個沉默而敏感的注視者。
評論與創作當然有別,但都是以筆發言。作家往往像看敘事作品一樣看批評文章,這是對的。評論者不自覺中塑造了一個形象,即論者自己。而作家也在不察中、在描繪一係列的形象中確立了自身形象。寫作者的全部或大部文字,已不可能遮掩他的本真。
一個成功的文評者自然需要諸多條件。但我想才華再加上固有的善意,才能在時間中長存,在讀者中取信。時間是堅實的、無情的,文字要經得住時間的磨洗與浸泡,絕非易事。而張業鬆許久前寫下的批評文字,今天看仍舊是一片真誠、富有見地。而且他正在一如既往地做下去。
當代文學批評之難,在於它經常糾纏於時風物利之間。做現代和古代文學批評也有現實的禁忌,也需要論者有獨立的學術品格與勇氣,但畢竟不如當代文學批評來得更切。
僅僅有聰慧、有良好的學養,這夠用嗎?
在一個當代文評者所必將麵臨的一大堆複雜難言的問題麵前,張業鬆似乎已經選擇了。他抓住的是簡單而重要的大問題,即首先使自己有個立場,有一份公正而淳樸的心情。
比如說,對於道德、寫實、尋根、狀態、現代、後、新,諸種被反複提起的話題、名義,他都有自己的見解,並同時盡力地去理解生活本身、人本身、生存本身,而不僅滿足於一種語言遊戲。這樣做的結果會使他漸漸獨立出來,最終成為一個旁若無人的、說話算數的論者。
在任何時代,僅僅是熱衷於語言遊戲者也許仍不失其可愛。但實際情形是,這遊戲往往會讓操作者丟掉至為重要的東西,比如良知。許多評論者和作家一樣,在痛苦地尋找著自己的“語調”,反而輕視了內容。他會忘記自己是誰、今天要說什麼。
我想,隻有成熟和堅定的性格才會擺脫那些不祥的魔圈。人要有勇氣撩開語言的枝蔓,變得簡潔、直接起來。
從張業鬆的文字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些隱隱的痛苦。他對已成定勢的當代文評充滿了懷疑,雖然暫時還沒有發出自己的質詢。如果說張業鬆的批評文字有最能打動我的地方,那麼不是文采與學識,而是這其中滲流的懷疑的痛苦。
在別處,我看到最多的,卻是無知的陶醉。
他在文路上跋涉得還不夠長久,時常讓人感到一個徘徊者的憂傷。這憂傷必由人的“內美”規定著。
他的文章寫得認真、刻苦,多有動人心魄之處。從文中可察,他研讀了許多學術著作,縱橫交織的思想和理念總試圖牽引他。然而最後他總能沉著篤定,寫下自己的文字。這些文字將一點一點凸出和發散他的“內美”。
現在他的精力是分散的,這是生命發展的一個階段。活躍和好奇、移動和神往,都表明了創造的潛力。精力是會慢慢凝聚的,那時就有了更堅硬的質地、更深邃的思悟;但那時或將缺失眼下的斑駁燦爛。
這是個風聲雨聲大作的時刻,有血性的男兒也將歌泣相隨。
我們注視著世界,伴它一起消融於夜色。“我們”包括了世上所有的“有心人”。
“有心人”即是在嘈雜熱鬧嬉戲之中,還仍然願意認真追求真理的人。
因為對命數的無知,“我們”有時也難免失於輕率。但“我們”總應有人的熱情。有了這熱情,才會葆住一份真誠和樸素。就此而言,人有理由恐懼於某一天會喪失了淳樸。因為那樣就會走向無義,而無義即無真正的學術和藝術,也無助於人生。
我們正給文字的廣漠再添一些微粒,以獲取勞作的歡樂。撫摸著業鬆君的墨跡,常回想自己的寫作。平凡而神秘的寫作,總是刻下兩種不同的痕跡:手跡與心跡。
1996年7月22日
孔孚先生是一個才子,這已經得到公認。他靈秀的山水詩、獨樹一幟的書法都可以證明。真正的才子並不多,因為要予以證明常常是困難的。而孔孚的內美卻溢於言表,其豪情與逸致簡直隨處可見。中國文苑一直缺少真正的浪漫主義者,齊魯更甚;所以有一個孔孚在山東大地上行吟,真可謂魯殿靈光,也就理所當然地吸引了眾多目光。
他的詩字少意蘊,情境開闊。他創立倡導“減法”說,並多次與我探討,令我欽佩折服。這種方法運用於藝術需要悟想,沒有深長的悟力,一味地減去,非但不能受益,而且還會走向單薄。我正在悟中求解,想不到先生乘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