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遣之地
在這片霧雨蒙蒙的樹林裏,一排又一排長椅,還有那些護樹柵欄,都空空地等待。一盞又一盞豎燈已經熄滅。
這是一個晚秋或初冬,萬木凋零,大樹變得嚴肅而沉默。這兒在等待遊客,等待喧嘩,也在等待第一場雪。季節來到了終結時刻,一切都在等待,等待接下來的另一種時光。四野安靜到了極點,沒有風,隻有雨霧。
一個人從這兒走過,看看四周,又很快消失了。接著連一隻鳥都沒有飛過,沒有任何東西打擾這個地方。
在荒蕪蕭索中,一個人可以扔下所有的傷痛和感慨。這是一處老年人才喜歡的去所,青春不會在這裏留連。
那麼好吧,迎著雨濛,迎著令人不快的腳下的水聲和汙泥濁水的迸濺,走過去。那髒髒的桌椅,看也不看,擦也不擦,且坐下來。稀疏的林子,灰蒙蒙的天空,微弱的光亮,一切都告訴他:寒冷將至。
他沒有遺失什麼,所以今天來這兒也並非尋找。他隻想坐一會兒。
這片深色田園,一隻鳥兒都不願光顧的地方,真是特異。他一閉上眼就可以想到一個人:青春煥發的樣子;她的額頭,她的笑臉,她的繁花似錦;淙淙的泉水豐茂的水草,一切的一切;兒童、母親,滿足的父親;還有咕咕叫的鴿子,飛旋的鳥—奢華時光留下的一切,都湧上心頭。
它們來得太多太快,他不得不讓它們溢流出來,與雨水摻和一起,鋪上這片靜寂。一次又一次的道別、分手、相逢……人們就在類似的場景裏遊走,徘徊,往複不息,沒有完結。
咀嚼這些、回味這些時,想到了你。灰黑色的眼晴—這是神靈才有的眼晴啊。你的眼睛怎麼映出這樣一片風景!聽沙沙雨聲,它們打在幹透的樹葉上,把它們潤濕,又把它們混入泥濘……
誰也不能擺脫,不能遺忘,因此隻有排遣;而排遣則需要尋找一塊排遣之地。
這個世界上,誰留給我們這樣一個空間?如此親切、荒涼、安寧;這裏既看不到情人也看不到獵人,他們都走遠了,走向自己的遠方去了。他們去尋找湖泊、海洋、河川。於是這兒留下了一片空地。它在這裏等待。
接近黃昏時分,從一個角落透出一個背影。他(她)穿著風雨衣,身影很小,蜷在那兒,可能是抱著自己的膝蓋。隻是看著這個背影,心中一動。那可能是一個有著類似心境的人。他想走過去,他走過去了;可是在離對方十幾步遠的地方,他又阻止了自己。站著,唯恐打擾了那人。不知為什麼,可能是因為他(她)的背影吧,他這時把他(她)看做一個女孩。他甚至在猜測她的睫毛怎樣垂下,嘴角怎樣閉合;鼻翼在翕動,她正看著自己濺滿泥水的兩腳、一雙很舊的鞋子……
他重新閉上眼睛坐下了。這當然不會是一種巧合,不會是他爛熟於心的某一個人。可這實在是太巧合了。無論如何不能不說,這太巧合了。
可是他願意這樣,他覺得是這樣。那件鬥篷,深灰色的,撫摸過無數次的柔軟,怎麼會忘記呢。可是他這會兒又清楚地知道,她在一片大水的另一邊,而今,這個時刻,絕不可能飛回這個地方—他也不記得他們在此地相會……不,完全不是,這個地方他隻是偶爾踏來。
這兒太荒涼、太寒冷,像記憶的墳墓。
……那清脆的聲音,那無法複製的、世界上最柔軟的聲音,如南方的水。
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才有的心情,一個二十多歲的人才有的回憶,一塊兒加在了他的身上。
年過半百,心中悚栗。他注視過自己的眼睛,它才是真實寫照。無論戴上一頂多麼時髦的帽子,或者是係上一條多麼鮮豔的圍巾,都無法消除兩眼之中沉澱的重量。這是半生飄泊、五十多年的時光贈與的禮物。眼睛刻下了全部印痕,它們已沒法消除,沒法隱藏了。
他站起,弓著腰往前。雨霧在他的眉毛、花白兩鬢上,都留下了細細的水珠。多麼好啊,細小的雨,不急不緩的雨,輕輕洗刷的雨,把他整個潤濕了,也給一點生機和希望。他尋找著,發現什麼都可以拋棄,唯獨不能的,就是那幾聲簡簡單單的問候—對生命的問候。他把它收下,不放,緊緊地擁有;是的,他直到來生都會品咂它的甘味,他在來世還將挽住它的雙手。就是這樣,嗯,是這樣。
雨水順著額上的皺紋流下,天哪,時光可沒有忘記在自己的麵部刻下這些小渠。流動啊,流動啊,多麼細小的水流,那就是往事了,是往事在流動……那麼多的往事交織一起,糊個滿麵。臉上的皺紋細密繁多,有人說它像蛛網,而我說它像灰塵。是的,時間的灰塵蒙住了我的容顏。我討厭這灰塵,可用力地趕,使勁地趕,都不能使臉頰重新變得光潔。青春的光澤哪裏去了?親愛的朋友,我的往事,我曾經緊緊攥住像一對貓爪一樣柔軟的手的那個朋友,依偎我嗬護我的朋友,你能回答嗎?
在寒冷的秋末初冬,兩個季節的夾縫,他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他看著自己呼出的氣體—雪白雪白—它讓人想起噴氣式飛機劃出的那道不願消失的長線……人生的航行……走向遠方、回歸、流浪、浪跡天涯—這些字眼都空蕩蕩的,讓人難過。可惜它們都一直發生著、發生過了。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的孩子,我的未來,我的未來的未來……
隻有在這裏,他才能夠想得遙遠,把不能表述的心情,寄托給這雨中的長椅、燈柱、樹木,以及它們組合一起的安靜……
注視
霞光照亮你眼前的這片斑斕,各種野花開得如此絢麗。可能是被這美驚呆了吧,你一動不動地注視。草原、天空,一切都化做了映襯的背景;你站在一片生機盎然的世界裏。
我不願打擾你,一直注視你—就像你注視著這片土地一樣。
我想起了與你在一起的那些時光,你的故事,我的故事……
你是所有生靈中最為淳樸的一個,我不記得在這片平原上有誰比你給予人的更多。你永遠操勞不息,過著辛苦的生活。作為一個母親,你生育了那麼多兒女,它們一個個驃悍、強壯、皮毛閃著光亮。你把它們一個個送到遠方,它們都像你一樣不辭辛苦勞作一生。是它們馱來水、糧食和人們所需要的一切;而它們和你一樣,每天吃下的都是草。
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你不受約束地跑到了這片曠野。你正想起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伴侶,還有那些友誼。記憶一滴滴從心頭濾過。
現在隻有你自己了。這一生僅僅有一個人曾經親近過你—一位退伍的老人。
他從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喝斥你、鞭打你,或者讓你馱起山一樣的貨物。他為你揩去身上的塵土,把幹結在毛發上的泥巴用水洗去;他最願撫摸你,拍打你的腦殼。他在你的兩隻長耳上留下了指紋。他常常看著你兩隻又大又亮的眼晴,不停地看。他向你訴說,可惜你一句也聽不懂;但你最後總能從他慈愛的語氣中把什麼都搞明白。他有時把粗糙的大手按在你的嘴巴上,感覺你呼出的那兩道熱氣。他為你取來可口的草料,取來水。半夜裏,他總是爬起來給你送去吃的東西,陪你一會兒。如果是大雨天或大雪天,他就蹲在你的旁邊,吸一會兒煙鬥。
那個老人像你一樣,隻是一個人。他那麼孤獨。原來你以為將和老人永久廝守下去,沒想到他會走在前邊。那一天你仰起脖子嗷嗷大叫,驚動了整個村莊。所有人都不解地看你,有的甚至威嚇你。可你再不能夠安靜,奮力掙脫,隻想把僵繩掙斷,撲到那個躺臥的身軀上。你想用瘋狂的呼號把他喚醒……一切都是白費。你眼看著老人被他們抬走了。他再也沒有回來。從此你的幸福也就完結了。
接替老人的是不知從哪裏來的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後來你才知道,這是他不孝的兒子和兒媳。他們繼承了這座泥屋,還有院子裏雜七雜八的東西,當然也包括你。他們把一切不幸和沉重都加給了你,隻為了維持自己的懶惰和無恥。他們貪婪地吞咽各種食物,卻把一堆焦幹的草節推在你的麵前。他們在許多時候忘記了給你水。就這樣,你幹幹地咀嚼,把痛苦和想念一起咽進胃裏。有好幾次你病得就要死去,渾身顫抖,甚至站不起來。而他們對這些像是毫無察覺,仍舊逼你到地裏勞作,從早晨到天黑;你倒下又被鞭子抽起,有時實在起不來,他們就絕望地踢打。連你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使你產生了那麼大的力氣,最後總是站起來……
這個沒有溫情的人間啊,你什麼都不留戀,隻留戀那一段記憶:老人抖抖的手,還有他咳嗽的聲音。一切都宛如眼前。有好幾次在勞作時,你想尋個機會跑掉,跑得越遠越好,再不回返。你想在一個誰也不會發覺的地方倒下,死去……想是這樣想了,可是每次走開又返回,返回那個泥屋。因為在那裏,你可以聽到老人的聲音,嗅到他的氣息。是的,隻有在那裏。這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回憶那一切了。
簡直就是記憶把你生拖活拽,拽向了那個牢役之地,欺辱之地。你的全身很快變得又髒又臭,到處都是泥巴汙水,蒼蠅一團團在身上滾動,叮、吮,讓你踏動四蹄。你張開嘴巴咬它們,總是一下又一下咬空。這時候那個渾小子拉著他那個醜陋不堪的女人,在旁邊嘲笑引逗。
你總在盼望雷聲響起,盼一場雨衝洗身體,讓毛色重新變得光鮮。這雨啊,終於被你盼來了—當淅淅瀝瀝的雨剛剛下起,你就不顧一切地掙脫,一跳掙出泥院,然後一直向北……
你站在海邊平原上。雨水下得格外急,一地綠草都被淋得亮晶晶的。它們在雨中搖動、歌唱,你一聽到它們的聲音就變得年輕了。跑啊跑啊,白色的沙子印上了深深的蹄印,走到哪裏,都有一些植物仰臉微笑,發出問候。它們還記得很早以前那個老人和你一起在這荒原上踱步的情景。
那是怎樣歡快的時光啊!老人哈哈的笑聲響在耳畔,你踢踏踢踏地走,有時仰起臉,在老人的胳膊和胸前磨蹭;你用鼻孔去觸動老人的胡須。老人一點也不煩膩,捧著你的臉看;他摸你的額頭,拍打你的後腦,咕嚕幾句……
有一次你親眼看到老人迎著霞光久久地看著、看著,後來揉揉眼睛,兩線長淚流下來。你昂頭看著老人,發出了自己的詢問。可是老人聽不懂。你無法容忍一個老人的泣哭,隻把這情景、這疑問和難過一起咽下肚裏。有多少可怕的故事裝在老人的心中啊,你垂下了頭。
就在這同一片沙原上,往昔的故事在雨中流動,滲到沙土裏,滲得很深很深;隻有以後,它們才會隨著另一茬植物鑽出地表。原來整個沙原上碧綠燦爛的一片,都是在傾吐原野的心事啊。這麼多的心事,這麼多的懷念。各種各樣的生靈都在這兒喧動、鳴叫、奔跑。是的,這兒交織和遺留了各種各樣的心事。它們永遠不會完結,永遠不會。
而我這個無奈的、被許多人厭惡的生命,也沒法無辜地終止自己、扼製自己;我隻能往前,往前;我是在迎著無法預料的厄運往前啊。
雨停了,雲彩裂開了。霞光猛地射出。啊,原來還是一個早晨,太陽剛剛升起,自己被霞光照得周身閃亮,潔淨無比。你突然覺得自己精神倍增,渾身都是力量。你奔跑、奔跑,想一口氣跑遍這片沙原,這片自由之地,這片屬於你和那個老人的土地;後來,忽然間,你像猛地聽到一陣驚心動魄的音樂似的,一下站住了。
你站在了一叢燦爛怒放的野花跟前,一動不動了。
一滴晶瑩的水珠從花蕊上落下。
你在想:它們正幸福地泣哭……
酷烈
這些失去了表皮和綠葉的枝幹,讓人想起舉向蒼天的手臂。
頭頂是卷動的烏雲,是驟然照亮的熾電。它們失去了綠色的生命、失去了血脈,隻有光裸的骨幹還在挺立。仿佛它們正在呼號,正在作一次淋漓盡致的表達,一切就猛然終止……
夕陽下,它們的魂魄像火焰,不停地燎動;雲彩燒紅了,接著又燒大地。大地是一片橘色海洋。它們身上刻滿了歲月的印痕,掙紮的苦痛,寫下了無數曆險……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兩棵柏樹一直是繁茂生長,無比茁壯。它們感謝陽光雨露,讓它們成為這片原野上最蓊鬱的一片。在粗壯的軀體上,曾經奔跑和躥跳過猞猁、豹子,甚至躺臥過巨蟒和雄獅;這些凶猛和碩大的動物襯托了它的威嚴。荒原上的其他生靈都以為它是不朽的、永生的;而就在它的腳下,卻不斷有一些更小的植物和動物相繼死去。這些羸弱的生命無法抵擋突如其來的變故,輕易就被自然界的戕害折損或斃命—它曆數記憶中一次又一次的危難,發出陣陣歎息。
一個雨夜,隆隆雷聲震得大地抖動。突然,一道電火擊中了它。它的軀體一瞬間就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好幾根粗壯的枝椏哢嚓嚓折斷,葉片撲撲掠地。這猝不及防的雷電使它全身抖動,深根都被搖撼了。它看到自己披掛了一身雨水和碎葉的軀體是多麼雄偉,又是多麼恐懼。雷電遠逝,它還在顫抖;接連不斷的狂風把它折斷了一半的枝椏扭動、旋轉,終於使其徹底脫離軀體。
那是個多麼殘忍的夜晚,颶風如吼,直嚎了一個夜晚一個黎明。早晨,第一束霞光照著四周的枯枝敗葉,一地狼藉。真是慘不忍睹。
這是一次劫後餘生,它走進了自己的厄運。
它軀體上的那道裂縫始終沒能愈合。春天,起風了,風沙刮到了傷口裏。夏天,烈日烘烤,雨水浸泡,它眼看著傷創在腐爛潰瘍,痛楚使它夜夜難眠,呻吟不止。這聲音在風中傳得很遠,連它自己都不能抑止。難道它想通過風傳給遙遠之地,傳給冥冥中的什麼嗎?天地之間還有誰會疼戀自己,伸出那隻無所不能的手撫平這創口……它用幻想抵禦傷疼。它沒有淚水,除非是在陰雨天裏—那時它才忍無可忍,巨痛使其涕淚滂沱。
更難以忍受的是夏天。由於傷痛,它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從地下吸取那麼多的活泉了。幹渴難耐。火烈的太陽在頭頂烤曬,無論發出怎樣的呼號,它都不理不睬。它離這兒太遠了,它俯視大地:它的憐憫應無處不在,恩澤無處不在;可它隻是沉默,對痛苦和歡樂一視同仁。這就是太陽啊。它現在已經看不到太陽的微笑,也看不到它泣哭,更沒有聽到它問候的聲音。
隻有那些幼小的動物偶爾用軀體來磨蹭它,表達著自己的依戀和愛護。它們有時把它看成了這片荒原上的祖父,蒼老、沉著,曆盡滄桑。真的,這片荒原上的一切都在它的注視下衰老、成長、再生和輪回;它認識周圍的一切,記得它們的來路,也知道它們的去路。獅子、豹子與羚羊麋鹿之間,那一場又一場流血,它都耳聞目睹。它還看到旁邊的一棵小葉青楊怎樣被成群的毛蟲啃食,一夜發出痛苦的聲音;可是它的手臂離得太遠,沒有能力去解救;小葉青楊一頭烏亮亮的黑發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變成了一個禿子;再後來這棵小樹就鬱鬱寡歡地度過了自己的青年時代,進入了老境。失去它的時候,老柏樹一聲不吭地注視,隻用目光為它送行。類似的樹木,洋槐、柳樹、小葉秋、榿柳,一個又一個生命,差不多都是以相同的方式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