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望(四)(2 / 3)

它對這一切已經習慣了,記憶裏裝滿了沉甸甸的沙子。

它自己的那一天是緩緩來臨的。它眼看著滾燙的太陽烤幹了自己一片又一片肌膚,它們由深褐色變成了棕色,後來又變成了黑色,開始像鱗屑那樣一片片脫落。風雨加速了這種進程—簡直像用無形的手撕去它的肌膚,剝出雪白的骨骼;這散發著熱量和水汽的軀幹啊,就這樣白慘慘地裸露在原野上。

四周的晚輩睜大了一雙雙恐懼的眼睛,看著它們的祖父在晚風裏顫抖,在太陽下呻吟,直到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縷水汽蒸騰到高空,彙入烏雲。

它失去了知覺。最後的時刻,隻有一個夢境像雄鷹一樣在頭頂盤旋:它夢見自己重新長出了枝杈,展放了葉片;它甚至又向頭頂的空闊延伸了好幾米—那兒是一片歡聲。風來了,它無數的手掌在拍動,拍得生疼,拍得像水流和波濤一樣,嘩嘩鳴響……

就在這渴求永生和力量的夢境中,它凝固了自己的生命。

陪伴

他們曆盡煎磨走來。無邊的雪地,蒼茫的來路和去路……不得不停下來歇一下了。

到處都是雪。他們隻得在雪地上互相倚靠著坐下。疲憊得不能講話,長時間閉著眼睛。他們攜帶的東西對於勞損的身體而言是太重了:一架手風琴,一隻皮箱。她的男伴懷中緊緊抱著手風琴—隻歇息了一小會兒他就摘下了手套;他要在這冷酷之地奏一支曲子嗎?

她張大了嘴巴,大口呼吸,看著遠方。

他拉起了琴。琴聲環繞,把她走遠的思絮招回。她倚在他的後背上,聽他拉著、喘息著。這旋律從他心中飛出,來自心的深處。

他是這次長旅的依靠,是一生難忘的陪伴;他現在沒有離她而去,將來呢?他過去曾經很好地陪伴過她嗎?他是她能夠維持多久的戀人和朋友?他們友誼的紐帶有多麼堅韌和綿長?不得而知。回答的隻有這琴聲,這微弱的琴聲。

安靜的雪野很快把這旋律擁抱了,消融了,擴散了。

可以想見,在許久以前,她還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嬌娃。就在這雪天裏,她比他的打扮也要體麵多了。裘皮衣帽,蓬鬆的大毛領,袖口領緣都是這柔柔的皮毛;裘皮帽子在風中吹得長毛開花,把她的額頭遮住了;她聳起的鼻頭都透露著倔強和頑皮。她穿了裙子,長筒皮靴,比起男友那破爛的衣衫、沾了一身雪粉的狼狽樣子,她顯得整潔多了。

他的曲子是獻給她的嗎?是的;可這曲子同時也是獻給他自己的。這是自慰的音樂。在遙遙旅程上,他比她痛苦得多、艱難得多。他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男人,應該負起什麼樣的沉重。此刻,他把她馱在背上,盡可能地讓她倚著自己,舒展著身體。不僅如此,他還要給她更多的慰藉。他懷抱自己的琴,自己的心愛;還有,他背靠著另一個心愛—她在他身體的另一麵。

這個幸福的男人此刻為兩種心愛所貼靠,也未必不是一種幸福。隻是這種幸福得來太不容易了。這隻是陪伴中,旅途中,一個小小的剪影。關於那些難以忍受的背叛,心中的傷疼,他隻願遺忘。可惜永遠不能—他們兩個共同歲月裏的哀痛,現在已結成一個傷疤,每到陰雨天裏就隱隱發痛。這提醒他什麼才是最珍貴的。是的,唯有那份珍藏永存,它們在風雪中也不能喪失。在艱難的時刻,在痛不欲生的一瞬,他總是叮囑自己,一遍又一遍叮囑:挺住,挺住啊。深夜,他曾經小聲呻吟: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不能了,必須改變了,立刻改變吧……他坐起來撫摸自己的胸膛,聽著撲撲心跳,踱到窗前。天上是閃爍的星星,若隱若現的光。他尋找銀河和月亮,沒能如願。它們都隱在了夜幕的另一邊。

那樣的夜晚啊,她在那一邊熟睡,他卻在這一邊徘徊。

他一遍又一遍假設著未來、過去,設想著他曾經擁有的生活和將要擁有的生活。絕望的茫然攫住了他。獨坐角落,吸完一支煙又一支煙。他心裏裝滿了那麼多虧欠和感激;他不知為已經得到的巨大幸福感謝誰,也不知為這些難以壓抑的撞擊去埋怨誰。仇恨曾經漲滿雙肋,拳頭狠狠擊打桌子,骨節差一點搗碎。就在這絕望的盡頭,這夜晚,他慢慢平息自己,挨到天亮。新的一天重新開始,晚起的她像一隻睡貓,睫毛蓋住了下眼瞼。她蜷在那兒,那稍稍俯臥的樣子,讓他忍不住把手撫在她圓潤溫熱的肩頭上。她仍然沒有蘇醒,他離開了。這時候朝霞正好從窗簾的一邊射進,他轉身看去,她整個身體都被這霞光勾勒出一個輪廓,可愛極了。

淚水在眼眶裏旋轉,他忍住了。後來他輕輕合門,走到野外。這個清清早晨,他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陽是這麼美麗。他們是因為不幸才走到了一起,所以再不該抱怨什麼。既然不幸是他們最好的媒介,那麼他們似乎就隻能永遠揪住不幸的裙裾了。

在這狂暴的雪天,他們又一次共同跋涉。

總有什麼在催逼他們,驅趕他們,跑啊跑啊,懷抱沉重不停地奔跑。不知多少次在雪地溝坎裏跌倒,也不知多少次爬起;奇怪的是,他心中的嬌娃,這個如今潑潑辣辣的大孩子,身上卻總是那麼潔淨—沾了滿身的雪粉稍經拍打,又變得簇新。而自己卻弄得滿身滿臉濕漉漉的,汙痕處處。他苦笑著。

她怎麼也聽不出他拉了一支什麼曲子。原來這曲子是他即興而作。他倚在她後背上,應著愛人心跳的節奏,拉響了這把琴。輕輕地、輕輕地,像早晨的微風,一絲絲地在她身上吹拂。

好溫暖的吹拂啊,這是他的心聲,是隱秘的傾訴。他傾訴著,除她而外,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聽得懂。那讓人激動得發抖,讓人害羞得臉紅,讓人像個孩子一樣悄悄等待的企盼啊,都糅合其中了。

這個琴手顯然是一個天才,未知的天才;他能把那麼多神秘的東西如數呈現,不露聲色,不露斧鑿之痕……人間最美妙的聲音被我一個人聽到了;它就散落在雪地上,讓我收拾起來,悉數裝進心中。我會永遠記住。

一陣風吹來,雪粉揚起。曲子還未終斷,還在往前奔流。

她雙眼溢滿了淚水。

完美的信念

這是一台1917年的拖拉機。

它如此漂亮,像一個英姿勃發的小夥子。不過,它如今隻能放在博物館裏了,放在那段曆史的說明之中。

在它繁瑣的設計中,你可以看到生命在撲撲跳動,可以聽到它的脈搏。這是人類通過雙手而凸顯的另一種形貌。是的,人類的創造物總是太像人類自己了。

由於這是一台蒸汽動力拖拉機,所以它的體積比我們今天看到的那種要大得多,外部的設備也要複雜得多。看到它,你會驚歎我們現代化的曆史真是漫長而又短暫。在這繁瑣到不能再繁瑣的設計麵前,在這些粗大的螺釘、巨大的輪子、有力的曲軸、粗粗的煙囪,還有邊緣剪成了鋸齒形的遮陽傘麵前,你會感到人類追求完美的信念。這種信念是如此地不可動搖,如此地頑強執著。

在大洋彼岸,當年有五萬多個農場主購買了這種拖拉機;那些剛剛接觸機器的小夥子馬上將其當成了寶貝,他們紛紛放棄馬匹獸類,而統統躍上了機座,在原野上馳騁。他們發現使用拖拉機的妙處:隻要花費很少的錢就可以獲得比獸力多得多的工作成果。當時的每加倫燃料隻需5美分,而到了冬季還可以關掉拖拉機。在農閑季節,它從不會像馬一樣吃掉那麼多燕麥。

當時,人們的確是把它看成不吃草料的馬匹。

時光一晃到了七十年代。東方某一片土地上開始廣泛應用內燃機動力的拖拉機。從1917年算起,已有了六十多年時光的流逝;還有,東西方的巨大差異……時間和空間在這不吃草料的馬匹身上所能體現的變化也就是這些。而這七十年代的內燃動力拖拉機,卻更為矮小醜陋粗糙,竟絲毫沒有現代感,更沒有表現出多少生命的力度。

它的動力部分由蒸汽機換成了內燃機,鐵輪變成了膠輪。雖然那些外部的繁瑣沒有了,卻又光光的像個禿子,蹩腳而又難看;現代的精製和完美在這裏喪失殆盡。它的外殼,稍微薄一點的地方,都是手工敲製成的鐵片子,磕磕碰碰,塗了紅油,何等簡陋。

可是即便這樣,在那些尚未擺脫貧困的農民眼裏,卻如獲至寶。他們像圍觀一件來自天外的神秘物器,輕輕歎氣,小心撫摸。為了爭奪它的駕駛權,有人豁上了一切,簡直是千央萬求……

那時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做一個拖拉機手是多麼難,難到要查祖宗三代—有一個漂亮的小夥子,為了當一個駕駛員,激動得徹夜不眠。他一次又一次去找村頭,甚至送上了最珍貴的禮品。後來他終於被應允。可是最後關頭,另一個競爭對手指出他的遠房親戚有所謂的“汙點”,從而一舉將他擊敗。小夥子萬念俱灰,羞愧、頹喪,一個人流落到河邊。他望著滾動的河水,真想一死了之—就在這危險的時刻,本村的一個長輩把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這樣他算活了過來。許久許久之後,每逢看到別人駕駛那個12馬力的柴油拖拉機,他身上還要泛起一陣又一陣疼痛。那種傷痛幾乎伴隨了他的大半生。

後來他離開了村莊,走到了陌生的土地上,還仍然不能把那一切遺忘;有好長時間他夢想自己騎在這樣一匹鋼鐵駿馬上奔馳,傾聽它的歌唱。

後來他終於如願以償了。他感受了特異的快感。它是那麼強大,足以鼓舞起他肉體所蓄藏的所有能量。他感到自豪和從未有過的自信。在漫長的風雨勞作中,他依靠它,信賴它,甚至與之互相鼓勁兒。他覺得這個坐騎,這台心愛的機器富有靈性、有人的感知。他給予的每個指令它都能悄悄應和。他們之間配合默契。當然,偶爾也有一些衝撞和磨擦,但他很快就能把一切麻煩都消除掉。

在野外長久的勞作中,他疲憊的時候就倚在它的身上睡一會兒;黑暗中,他靠它兩隻嶄亮的眼睛穿過夜幕,看到了地上的坑坑窪窪;在上坡路,他聽到了它吃力的歎息;在平坦的地麵,他看到它輕鬆地前行。一個秋季流淚流汗的苦作,它翻下了那麼大一片土地,播下了那麼多種子。

這個時候,他的確感到了“金屬的仁慈”。

他常常驚異地看著它:在這些奇妙到不可言喻的組合之中,它有了心髒,有了肢體,甚至有了靈魂。

當時他沒有看到這架1917年的拖拉機—當時與這台機器差不多的,還有許多,它們的樣子都是那樣英俊;連它們的名字都很棒,有的竟叫做“滑鐵盧小夥子”。它們仿佛是為了觀賞而不是為了使用才製作的;它們本身就像一件奇妙的藝術品,完美無缺。

就是這種追求完美的信念一直貫徹下來,激活了整整一片大陸。於是有了船舶,有了飛機,有了成片的樹林、馬路、建築物,還有了其他許多許多……在東西方的這種對比中,我們無需沮喪;因為我們隻能說:這種信念屬於全人類。無論是誰,擁有了它就擁有了美好;失去了它,就會走進一片漆黑。

人類應該用自己的雙手塑造出俊美的形象,無論是大到一座摩天大樓、一列火車和一艘航空母艦,小到一支鋼筆、一枚曲別針,都應該融入我們的信念:完美;我們的創造物應該是我們生命的投入和放射,是我們心靈的倒影。

潔淨

在我們麵前的是一位夫人,是她和她的學生。夫人頭發白了一半,正在打開一本書;四個學生圍攏著—這些組成了一幅完美的圖畫。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位夫人,優雅、端莊,特別是:潔淨。

我們相信這種潔淨的感覺是準確的,那是心靈之泉洗滌的結果。

她一生都在從事教育,與各種各樣的學生打交道。她在一種非常優渥的環境中長大,過著一種與其他人不同的生活。先是祖父祖母的嬌生慣養,後來才是獨立謀生—爸爸媽媽對她要求很嚴。這使她懂得了怎樣更好地麵對這個社會。像一切永遠追求美好的年輕人一樣,她長大以後曾有那麼多的羨慕者,嬌慣者,以及嫉妒者;她同樣要在特別的愉快和不愉快中穿行;有了自己的愛人孩子家庭;當然,首先是有了一份稱心的職業。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熱愛了教師這個行當。也許是留戀青春,是那種特殊的交流的欲望,還有對學生時代的留戀—反正她留在了校園裏,留在了學生們中間。因為職業的需要,她要不停地讀書,讀各種各樣的書。她求知的欲望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是減弱,而是越來越強。與學生相處真是好極了,她幾乎不記得嚴厲地嗬斥過哪一個。在任何一個年輕人稚氣的、熱烈的眼睛裏,她都能看到希望和愛護。她愛他們像愛自己的孩子:一個人可以擁有這麼多孩子,真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他們當中有的聰慧,有的稍微遲鈍一點;但她都無一例外地愛他們,理解他們。她就沉浸在這愛之中,緩緩地又是匆匆地打發著寶貴時光。

她記得雙親是怎樣愛護她的,現在她又把同樣的關懷送給了孩子們,看著他們成長、向前,看著他們接近心中的完美。

因為一次旅行,她來到了東方。在這裏她遇到了黑頭發黃皮膚的學生。她竟留了下來。出於一種奇特的心情,也許是責任感吧,就像當年的傳教士一樣,她在這裏盡職盡責地做起了自己的工作。她對丈夫說:她愛這裏的學生。她很快就把他們當成了自己另一種膚色的孩子。她們都有一雙黑眼睛,“多麼黑的眼睛啊,黑白分明”—她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她告訴丈夫,在東方湛藍的天空下,在夜晚,一個人的時候,看著窗外閃動的星星,比在國內更多地想到了自己浪漫的青春。她幾乎不好意思提到這個字眼呢。

她想起和他一起在校園時,深夜不歸的散步,花壇裏的交談,還有夏天到海邊、到東部旅遊……種種經曆。那時她比現在苗條得多,有點瘦削,可是也比現在毛躁。當時她說起話來嗓音很高,有點急。丈夫就嘲笑她,那是善意的嘲笑。她總是用一陣熱吻阻止他,緊倚在他身上。月光下,她看著男人被水洗過一樣的身軀。這是何等的潔淨。這種時刻,月光下,每個人都該是潔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