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多的不安和喜悅(代後記)(2 / 2)

從如上來看,從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麵看,文學之於我既是這樣,也算很好地走向了、實踐了一種誌向。可見這並不需要文學策略,而隻需依照從一開始就發生的愛的初衷走下去就行,是很自然的一個過程。我的成績微不足道,但這個過程,對我的意義不可謂不大。

愛文學是很重要的,一個“愛”字可以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現在看來,文學人士偶爾出現的一些不好的念頭,比如機會主義傾向、虛榮心,都是不愛造成的。現在一些刊物的問題、寫作的問題、出版的問題、評論的問題,常常出現一些讓人大不如意的狀況,也大都是不愛造成的。如果真正愛、深深地愛,也許整個情形就會好得多。

隨著寫作曆史的延長,年齡的增長,會變得比過去寬容。我漸漸知道不寬容的主因,就是太以自己為中心了,不願離開自己的經驗去理解他人外物。其實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或許比人和動物的差異還要大,隻是讓差不多的眉眼衣著和語言方式給掩蓋了罷了。人太多了,人群當中真的會有各種不同,甚至充滿奇跡。要理解一個人,就得知道他的出身、絕然不同的經曆,包括一些生活細節,甚至是神秘血緣等。我願意努力去體會別人的行為,找到自己的方向。寬容的結果當然不是變得更圓滑、更沒有原則,而是變得更加逼近真實,更加有立場。

我越來越懷疑“線性時間”,不再簡單地相信人類社會能像生物界那樣進化,如達爾文主義。人性決定的社會絕沒有那樣簡單和機械,而是十分複雜。如果不能打破“進化”的觀念,無論對生活和人性的批判或讚譽,都可能不中要害,膚淺簡略。可是我們的文學表達,就常常自覺不自覺地陷入這種進化論的思維。

能夠始終保持對文學熱愛的初衷是很重要的。這樣才會樸素,才會找到真實。一個人相信永恒的真理,相信這種尋找的意義,就是信仰。這個過程是緩慢和持續的、不能間斷的,這看上去就必然有些笨拙。我以前引用過他人的一句比喻:“大動物都有一副平靜的外表。”這樣說,絲毫也不敢隱喻自己是一個“大動物”,而隻是表明了對大動物的力量、自信和專注的喜愛。是的,隻有黃鼬一類小動物才那麼機靈跳躍,窺視多變。在這方麵,大動物是做不來的。

已經寫了近40年,27歲左右動手寫《古船》,後來被要求反複改動,出版時已是兩年以後了。30左右歲還寫了《九月寓言》,以及大批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現在共寫了19部長篇、幾十部中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可是今天卻不見得比當年寫得更好—寫作就是這樣,一邊前進一邊後退,獲得就是丟失。對一個創作者來說,並不一定是越寫越好。但僅就工藝和技術層麵來說,或許應該有起碼的清醒。記得畫家畢加索說過,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達到了拉斐爾的能力,繪畫技藝十分成熟,可惜後來一輩子努力做的,就是怎樣才能畫得像小孩子一樣。

這樣說,當然也不會被誤解成狂傲到自比畢加索的地步,這兒不過是說讚同這樣的看法,即藝術技法和工藝層麵的東西從來都不是最難的,在藝術這裏,一直有比技藝重要得多的東西,是它決定一個人將來能走多遠。

《你在高原》寫了22年,有四五百萬字—它最初長達五百多萬字,應出版要求縮為今天的長度。但長度並不說明更多,好才是目的。不過它畢竟呈現了相對長的一段生命河流。時間給予的一些認識,難以靠其他方法比如能力之類彌補。出版後有人擔心它太長無法閱讀,隻是樸素的擔心,總歸不是文學爭論。說到閱讀和理解,以前的八部長篇不太長,都是在心裏煎煮多年、用鋼筆一個字一個字刻在稿紙上的,有點像刻鋼版的感覺。那些長篇讓我傾盡心力。可是閱讀它們的時候,難道會更容易嗎?事實並非如此。那些作品對我的重要性來說,像《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醜行或浪漫》《刺蝟歌》等,僅就個人所能達到的完美度和深邃度而言,絲毫不比《你在高原》差。所以文學作品對讀者和作者全都一樣,它從來不是一個長度問題,而是一個心靈問題。

今後會一直緩慢而有耐心地寫下去。無論如何,這樣寫到最後,或許會擁有自己的一個文學世界。也隻有這樣,朋友們才會高興。

(2011年12月10日,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