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被安排出去巡守村寨的勇士之外,幾乎所有的哈摩族人此時都聚集在祭祀場上,他們在等待自己的首領凱旋歸來。聖女已經康複,複活的“惡魔”也即將被擊敗,已經積攢了半年的惶恐和不安終於有機會在今夜煙消雲散了。
他們太需要這場勝利了。那些聽著聖戰傳說長大的族人們,部落英雄詩史般的故事已經成為了他們生命中最為榮耀的精神支柱,如果這根支柱坍塌,那麼對這些至今仍生活在深處的人們來說,將會意味著什麼呢?
蒙沙也在此刻的人群中,他對這個問題有著非同一般靛會。所以,當他看向村寨口通往山林的道路時,神情更加虔誠,目光中也更多了幾分急切。
柳楓同樣在等待。他為了齊魯市發生的病案而來,卻在這裏卷入了一場跨越百年的恩怨中。他原以為自己已大致摸清了前後的脈絡,可今晚發生的一切卻又顯示出,自己對這場恩怨的複雜程度仍然是低估了。它像是一個早已形成的漩渦,你可以感受到它,甚至身處其中,但你卻沒有力量阻止它繼續旋轉,沒有力量挽留那些在漩渦中即將被毀滅的東西。
這種感覺在柳楓以往到案經曆中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甚至為此感到一絲無奈和悲哀。他現在所能做的,也許隻是盡量去保護那些原本無辜的人們,不讓他們被那可怕的漩渦所吞噬。
雅庫瑪、白劍惡、迪爾加、薛明飛、吳群、趙立文……已經有太多的人死去,而活著的人又將麵臨怎樣的命運?
柳楓的目光掃過哈摩族眾人,最後停留在徐倩的身上。對方恰好也在看著他,兩人目光相遇,徐倩立刻露出一絲寬慰和信任的笑容。然而這笑容卻令得柳楓心中一痛,他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一種事態即將超出自己控製的預感。
柳楓的心情產生了某些奇妙的變化。在他心中,那種與生俱來的好奇心第一次被另一種感情所壓製了。他突然希望安密此行能夠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讓一切就此結束,即便那些尚未解開的謎團可能因此而被永遠湮埋。
在眾人如此的鞋中,經過漫長的等待,安密終於回來了。
此時已是深夜,山風淒冷,陰沉沉奠空中不見一絲鏽。安密手執火把,從中鑽出,向著眾人一步步地走來。他的步履很慢,看起來非常疲憊,但是行走的姿勢還算正常,不像是有傷在身的樣子。
“安密大人回來了!”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嗓子,族人們隨即一片歡騰,原本緊張的情緒此刻都放鬆了,人人笑逐顏開。
誰都可以想到,既然安密平安回來,那他一定是取得了與“惡魔”決戰的勝利。
安密對族人們的歡呼聲充耳不聞,他依舊是那樣慢慢地走著,他略低著頭,目光下垂,隻看向身前三四米遠的地麵。除了兩腳在交替邁動之外,他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竟似一隻隻會走路滇線木偶。當他越走越近,終於來到祭祀場中的時候,喧鬧的人群安靜了下來,笑容在大家的臉上凝固住了,因為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一種不一般的氣氛。
安密平安回來了,但這僅僅是針對他的軀體而言。而他的精神中卻有太多的東西消失不見了,驕傲、信心、勇氣,甚至尊嚴,統統已經與他無關。他像卑微的囚犯一樣佝著背,神情呆滯,與離開山寨時的英武霸氣相比,已完完全全是判若兩人。
“安密大人?”索圖蘭迎上前,忐忑不安地叫了一聲。
安密停下腳步,抬頭恍恍惚惚地看著索圖蘭,片刻後,他又將目光掃過周圍的族人們,他的眼神空洞,沒有任何光彩,那些受他關愛的子民似乎突然之間全都成了陌生人。
“安密,你怎麼了?你見到他了嗎?”柳楓意識到事情不太妙,大聲喝問。
這聲呼喊似乎讓安密略微清醒了一些,他轉過頭來,對那些看管柳楓的隨從們說道:“放了他吧……迪爾加的死與他無關,而且,那原本就是一個該死的人。”
隨從們連忙解開了捆縛柳楓的繩索,後者一邊揉著被勒得生痛的手腕,一邊滿腹狐疑地看著不遠處那個性情大變的哈摩族首領。
在場所有的人此時都是一頭的霧水,普通族民礙於身份不敢多言,隻能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索圖蘭醞釀片刻後,再次邁步向前,幫大家提出藏在心中的問題:“大人,那個惡魔……您,已經擊敗他了嗎?”
安密身體一顫,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心靈的痛處,他沒有回答對方滇問,喃喃自語道:“惡魔……擊敗他?”
突然,他“嗤”地笑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連綿不絕,但笑聲中卻毫無歡樂的意味,而是充滿了悲哀和嘲弄。於此同時,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索圖蘭,傳遞出無比絕望的情緒。
索圖蘭被他盯得心裏發毛,戰兢著追問:“大人,您……您笑什麼?”
安密不說話,隻是越笑越大聲,同時也越笑越悲涼,到得後來,那笑聲已經和痛苦的哀嚎沒有什麼區別了。周圍的族人們此時再也沉不住氣,他們開始交耳議論,大部分人臉上都出現了驚恐的表情。
水夷垤見到這個局麵,禁不住皺起了眉頭,他上前邁了兩步,大喝了一聲:“安密大人!”他的這聲呼喊中氣十足,現場雖然混亂嘈雜,但其它聲音都被他壓了下去。
安密的笑聲也嘎然止住,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水夷垤,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
水夷垤禮數不亂,他躬了身,合掌在胸說道:“大人為什麼要這樣?即便是您敗了,哈摩族千百勇士仍在,世代傳承的聖戰精神仍在,偉大的阿力亞與赫拉依仍會祝福和保佑著我們,勝利終會屬於我們,那惡魔也會像他的祖先一樣,為他所犯下的罪行而受到懲罰。”
水夷垤的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族人們的情緒暫時受到了安撫,他們全都默不作聲,把目光投向了安密,等待著首領的回答。
安密愣愣地站著,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人,請下令吧!”水夷垤再次朗聲說道,“隻要您揮刀一呼,我水夷垤必定第一個衝上恐怖穀,即便是熱血流盡,也要和那惡魔決一死戰!”
廣場上響起一片蒼啷啷的聲音,卻是不少族人都拔出了腰刀,算是對水夷垤的響應。
安密總算也有了反應,他扔掉火把,雙手把自己的彎刀拔了出來。
這是世代相傳的英雄之刀,阿力亞當年正是用它砍下了李定國的頭顱。
安密手握刀把端詳了良久,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然後他突然調轉刀鋒,把刀尖抵在自己的心口上,手腕發力,“噗”地一聲直捅了進去。
這一幕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現場頓時大亂,驚呼悲叫聲此起彼伏。索圖蘭一口氣接不上來,隻覺得頭暈目眩,直欲跌倒。水夷垤見自己的覲言竟造成如此後果,更是嚇得拜伏在地:“安密大人!”
柳楓亦是吃驚不小,他相距較近,反應也快,兩個跨步搶了過去,將搖搖欲墜的安密扶在了懷中。四個隨從緊隨而至,六神無主地在安密腳下跪成了一片。
很快,徐倩也趕了過來,她臉上滿是焦急之色,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安密大人,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安密聽見徐倩的呼喊,猶如瀕臨淹死的人在水中抓住了稻草,絕望的眼神中突然閃過了一絲生機,他掙紮著推開柳楓,跪倒在了徐倩麵前。
徐倩已完全沒了方寸,她連忙蹲下身,扶住對方的肩膀:“安密大人……你……”
安密緊緊盯住徐倩的眼睛:“偉大的聖女,你……你一定要答應我。”
“答應什麼?”
“拯救……”安密把目光轉向那些驚惶失措的人群,“拯救我們的族人。”
在此時的情勢下,更本容不得徐倩過多的思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的,隻要我能做到。”
“你能的……隻有你能做到。”安密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他已經支撐不住重傷的身軀,軟軟地倒在了徐倩的懷中。
從安密胸口流淌出的鮮血染紅了徐倩潔白的衣衫。後者一邊呼喚著安密的名字,一邊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旁邊的柳楓。
“周立瑋!”柳楓幫徐倩扶住安密,同時大聲喊道,“還不來救人!”
周立瑋和黃汝祥此時也趕了過來,前者粗略地查看了一下安密的傷勢,然後無奈地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