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梓
此刻,出發於原州、突破半個城、夜襲古靈州的單單坐在我的麵前,他終於一路殺到了西夏故都。他放蕩不羈地開著玩笑,笑得像個孩子;他隨意編輯著民間的故事,講得神秘而生動;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直把自己喝得醉臥沙場。
此刻,單單就像唐·吉訶德,騎著一匹瘦馬,握著一把生鏽的劍,風行於西部大地,走訪英雄豪傑。每每狹路相逢必是一場決鬥,真是天昏地暗,風卷殘雲。他量勝“西風古馬”,卻倒在蒙古歌裏;給“餓死詩人”一隻羊頭,人家不被所誘;他與“皮襖上的長城”戰到天亮,不分勝負;在“起風了”的白菜公主麵前,酒不醉人……當時棲身異鄉,夢話連篇,聲言再戰八百回合。
此刻,單單帶著酒傷回到西海固,成了喜走山脊、獵殺岩羊、象征海拔的雪豹,他獨居於自己的洞穴裏,“以水為伍的雪豹,被我用詩歌喂養大的/雪豹,舔著滴血的傷口”(《太蒼》)。
此刻,我感到單單一個人時的情形——他在自己的鬥室裏來回徘徊,踏得地板咚咚作響,攥緊的拳頭在胸前顫抖;他伏在桌前望著越來越深的夜色,眼裏透出的是無助、悲憫乃至憤怒,他把頭顱砸向印滿詩行的書桌。
此刻,單單站在我的麵前,以《詞語奔跑》的形式。他一臉的不屑一顧,一口的肆無忌憚,一身的錚錚鐵骨,一腔的沸騰熱血,一心的霸道氣概……那種黑暗中發自內心的禱告,那種傷及心靈和骨髓的劇痛,那種咬緊牙關尋求解脫的掙紮,都令人感到他靈魂深處的孤獨、悲傷和無望。“一隻鳥被射落/一群人歡呼雀躍/一隻鳥死亡的時候/一片葉子悄然墜地//這是一片殉道的葉子/它的墜落緣於憤怒”(《悲哀》)。
認識單單已經很久了,他為人簡單、率真、俠義,他為詩直接、浪漫、孤傲。以前讀過他的不少詩,但都是零星的;這次我係統地通讀了單單的《詞語奔跑》,深感給他寫序是困難的。因為單單的詩不僅優秀,透出的詩性令人驚訝,而且他已悟到了詩之所以為詩的奧秘,有成為大詩人的可能。可我們是朋友啊,我不得不用心地對《詞語奔跑》進行梳理、剖析、歸納,找出作品之中具體的共相。當然,我找出的隻是《詞語奔跑》中顯見的幾條路徑,至於較為隱蔽的路徑以及路邊隱藏的秘密,要靠讀者自己去發現;或者說《詞語奔跑》所提供了景點但又沒有景點的地方,會有一種閃耀的精神。
單單去了一趟甘南,在創作上出現了一次質的飛躍,可見行萬裏路而開闊眼界是多麼重要,是任何書籍都無法提供的切身感悟。單單由西海固而甘南,由現實而“天堂”,他渴望遭遇的是隱藏於油菜花、青稞、經幡之後的愛情,是在現實中遝無蹤跡而可能在“天堂”出現的“最美的女人”,但他依舊失望。因為“一朵花被疾馳的馬蹄踏碎/一條魚卻永遠長壽/因為她的名字叫命運”(《悵望甘南》)。他追尋、失望、再追尋的不僅僅是愛情,而是尋找一個舔舐傷口的避難所,更是一座精神輝映的殿堂。在甘南他似乎找到了,但酒醒之後他不得不回到西海固,“一棵麥子孤零零長在田疇/十萬隻鳥兒/準備享受最後的晚餐”(《無題》)。對麥子來說,在尚未被鳥兒啄食之前,就已粉身碎骨;對鳥兒來說,注定是互相殘殺。他將麥子、鳥兒和自己都逼到了極致,在絕境中發出了一聲聲滴血的豹吼。所以,單單首先要喚醒體內的神靈,照亮原來隱蔽的地方;喚醒現實生活中沉醉的靈魂,突破西海固的禁錮,像一隻雪豹時刻準備著出擊——撲向甘南,奔向河西,飛向西域,甚至更遠的遠方。
《詞語奔跑》在一定的程度上比單單的散文更具有地域性,因為其中的地域性更加隱秘而且深邃。單單在西部大地上風行浪跡,他並沒有停留在描述西部的景色風情之上,而是在張揚他作為一個詩人卻不能拯救心靈的悲憫情懷,在傾吐他作為一個英雄卻無對手的深深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