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奇
20世紀90年代的某一天,我帶著一顆疲憊的心從太平洋島嶼回到了大陸的深處。準確地說,浩瀚的太平洋並沒有給我的內心世界帶來安慰,相反,古老的咒語,大陸的背棄,在我的腦海中強烈地喚起了對命運的抗爭。但是一切,在那時的我看來已經毫無意義。波濤洶湧的海洋,在一波一波地催促著我的行程,最終,我重歸大陸的深處——在黃土高原的溝壑之中,將自己深深地隱藏了起來。直到有一天,我讀到一首詩,一首在我的內心世界可以喚起浪濤般回應的詩篇,那就是單永珍的《大風歌》——那掠過原野的狂風,在我的內心深處喚醒一種人生的剛性,柔韌而剛強。
隨後,我就結識了作者。那還是我大學時的一位師兄的約見,在那個氣氛如酒的場合,我才知道,單永珍也是我大學的師兄。一切有緣皆起因果,於是就有了長達十多年的交往。我想,這一生也會繼續交往下去。
2000年,我們開始大陸深處的漫遊。從黃土高原出發,一路向西,踏上青藏高原的路途,看盛開著油菜花的甘南瑪曲——黃河第一曲溫柔地散步在碧綠的草原上,穿過阿尼瑪卿山穀,奔向著更深遠的地方。旅途的勞頓不必提起,旅途所喚醒的對自然的熱愛更進一步地加強。從那以後,我看著單永珍的行程向著四麵八方散去。
友誼的傳說在人世間都是故事。在我和單永珍之間,隨時有相遇的某一天。當這個遊子突然出現在麵前,於是兩人聊天,喝酒,漫談旅途的見聞,漫談對詩歌創作的認知,不過這時,我們已超越了技巧的外殼,轉向對人在天地間的意義探討——由簡單的表象轉向對內涵的終極的追問。狂放的單永珍,有他內斂的一麵,讓我看見他的憂鬱,看見他的悲傷,看見他在黑暗之中的搏鬥掙紮,看見他的純粹,看見他不為世俗所接受的憤怒。直到今天,在給學生講解中國當代詩歌的時候,從人品到作品,我的首選是單永珍的作品。因為他作品中的真實,因為他作品中的個人價值,也因為他的超越——對傳統的超越,也因為他的精神世界詩意的回歸。
詩歌是不是個人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超越個體來反觀世界?我常常用這兩個問題來詢問自己,實際上是一種提醒,因為無法超越,就給自己找這樣的借口。這個問題在單永珍那裏似乎就不是問題。一方麵他以高超的技藝抒寫自己的詩歌,另一方麵他又在力圖消解掉自己的那些技巧,讓它們看起來更純粹更自然,在巨大的熱情之後,隱藏著對生命意義的反省。這種反省需要高尚的精神世界,而這些,則是那些以經濟方式蠶食精神世界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我知道,凡是滑向泥淖的生命曲線,大都是建立在不自覺的過程中,當然,單永珍不在此行列。
是的,激情和疲憊都有消散的時候,命運也總會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展現它造物弄人的一麵。沒有什麼神秘與光榮的驕傲,時間總會解決一切——無論是高貴還是卑微。一切就像西海固高天上的流雲,在千變萬化中顯現出短暫的定格,最後剩下赭色的群山在綠色的海洋中飄浮起來。在西海固,丹霞地貌給這個熱血的回族男兒心理上投下了永恒的感慨,讓歲月不居,白駒過隙。於是在這個倔強的旅人胸腔中吟唱出的歌謠就帶有了穿越的意味,讓時光在上,命運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