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華山:落日如雪(散文)(1 / 1)

這個清涼的早晨從某一個瞬間開始,漸次打開了自己的身體,十月——一個季節把一生的命運交付給這個早晨。向上一望,海拔慢慢增高,生命又慢慢老去,而沉澱下來的應當是大北方深厚的文化積澱層。你必須要用心靈之鋤去挖掘、去觸及、去探尋文明的發展之謎。那麼,就一路前行,讓靈魂飛翔,智慧再生。看吧,黑鐵一般的南華山上布滿了雪,它玄靜的白讓一切混濁的思想趨於透明。

冰一般的空氣進入了我的身體。

我借助甘肅詩人古馬的一個奇崛的意象開始了自己的藝術複仇。我相信“落日如妻”的深刻召喚從一個古涼州誕生的詩人筆下出現時,這對複活一個人——一個民族的命運史有著全美的解釋。這個形銷骨立的意象對於一個時時處於長考的人而言是重要的。而此刻我看到的是雪——十月的雪。秋冬之間,我站在南華山上極目遠眺——浮雲,渾莽的山,撕裂的風。飛鳥們鳴叫著,迅疾地從頭頂穿過。

這裏安靜極了,天籟般的靜。

當我費神地揣測一代帝王李元昊為何把避暑行宮建在這裏時,九百多年前的李元昊站在南華山上又在思考著什麼?

九百多年的時光之舟,串起了一個現代平民與一個古代帝王之間的神秘想象。

這是一個帝國馳騁的疆土——東臨黃河,西盡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與此存在的政權是宋、遼、金、蒙古,一百八十九年的大光陰,血雨腥風的生存,使南華山漸漸浮出曆史的地表,在蒙昧的西夏史中明亮起來。

是的,我的情緒漸漸濕潤。我必須申明:我藝術複仇的對象是狹隘的,教條的漢文明,我要瓦解的是中原文化向外俯視的鄙視的目光。北狄、南蠻、東夷、西戎,野性的稱謂讓中國曆史深深地蒙垢。

因此,我永遠用仰慕的目光來抬高曆史上任何一個存在的民族,還有那個民族中的血性漢子。

我相信,真正的英雄在骨子裏是尊重對手,而不是鄙視對手。

翻開古代的中國典籍,一筆寫過的史書是正統與野蠻的交鋒,中原文明的操守者曆來瞧不起遊牧的北方民族,在儒教虛弱的教化下,揮手相向的便是兵戎之爭。

此刻,染紅我思想的是黨項民族驕傲的血。

需要弄明白的是,難道李元昊真的從賀蘭山下的興慶府趕到南華山上來避暑嗎?當你看到虎視眈眈的契丹人、蒙古人和中原漢人殺機四起的目光時,李元昊還會有什麼心思來享受那一絲清涼。蕭關在望,刀槍明晃晃地閃爍;背腹之地,蒙古人的馬隊不停地騷擾,誰都想吞下黨項這塊肥肉,李元昊能安寧嗎?

雄才大略的李元昊站在南華山上,把自己置身於戰爭的前沿,用鷹一般的翅膀嗬護著奔跑中的黨項。

李元昊在這裏思考的是:拒蒙古鐵騎於廣大的北方;向南,把利劍伸向大宋柔軟的腹部。

2000年,當我不羈的心靈散步在甘南遼闊的大地上時,從瑪曲到合作,到臨潭,到朗木寺,我無意識當中追趕的竟是黨項民族的流亡之路,青藏高原以秘密的方式接納這個民族落難的子民時,英雄的拓跋姓氏消失了。

2003年的黃昏,我站在南華山上傾聽九百多年前萬馬嘶鳴的光輝景象時,此時正是鼎盛時期的黨項人意氣飛揚,馳騁北地的時候;是偉大的李元昊開拓疆域,把自己推向曆史巔峰的時候。

短短三年,我麵對的兩種麵孔的黨項——一個年輕,一個蒼老;一個是勝利者的興奮,一個是敗北者的沮喪。

而今天,南華山——西夏人軍馬場,我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坐騎。

我相信這樣的感覺:當成吉思汗的後裔一刀砍下西夏王碩大的頭顱時,兩個血性民族碰撞的聲音肯定使起伏的南華山下了一場曠古的雪,積年不化的雪。

詩人楊梓在長詩《西夏史詩》中如此般地幻化著心目中的雪:

神啊我敦請你的輝煌

請讓她如雪飄揚

讓我風行古今與八荒

我們一起歌唱

一起舞蹈

現在,讓我們從南華山上向下一望,看見的是黃鐸堡、好水川裏的累累白骨。而好水川之戰,是戰爭史上典型的以少勝多的戰例——韓琦旗下兩萬大宋兒郎被西夏人的撞喜朗、生擒軍、步跋子、鐵鷂子等凶悍的混合部隊殺得片甲未留,好一幅慘烈的圖景喲!

我撿起一枚生鏽的箭頭,擦拭著陳舊的血。

此刻,南華山上吹過的是一股北中國壯懷激烈的風。

風聲如訴。

難道我看到的落日是北方英雄李元昊不屈的頭顱?昏黃的落日,暗淡地照耀著南華山上的雪。

落日如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