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一書,因思想深奧、文字簡古而讓人感到難懂難讀,所以同《老子》和《周易》一起被稱作“三玄”。因此,和後二書遭遇的情況一樣,注釋、翻譯、解說《莊子》的著作也多得汗牛充棟。毫無疑問,誰都不會也不可能把它們全部找來讀過的。那麼,我今天來增添一種,是為了什麼?恕我直言,我不是為了功利的目的(我出這樣一本書,已無任何功利可言),而僅僅是因為,我稍微調查了一下後發現,用現代白話文寫出的注譯《莊子》的著作,其錯誤之多、之重,從一個方麵說,更甚於注譯《老子》和《周易》的情況,用《莊子奧義》作者張遠山先生的話說,是:“今語譯本則無一可讀,即便字詞注釋無誤,譯文照樣完全不通。”我於是想:我既然寫了《我讀老子》、《我讀周易》,何不也寫一部《我讀莊子》?這樣,說白了,我寫此書的用意是:批評今語注莊讀物中的錯處,幫助讀者達到對於《莊子》原文原意的了解,還莊子以本然的麵貌。下麵講幾個具體問題。
一、上麵說的今語注莊讀物中的錯處,不包括《莊子》研究中的學術觀點,僅指對於《莊子》文本的誤注、誤譯、誤斷,本書則是想通過對於有代表性的誤解的評析,求得最為接近作者原意的理解。對一部著作,特別是古代經典,要真正讀懂它了,才談得上對它作闡發、批評,最後超越之;就傳承文化遺產而言,更應首先是了解前人、古人究竟是怎樣說的,然後在這基礎上講它的“時代局限性”和“現代意義”,這是我再三強調的態度,必也是大家的共識;馬恒君先生在其《莊子正宗》的前言中就說“本書試圖把《莊子》的原意說清楚”,姚曼波女士在其《莊子探奧》的緒論中更表示:“必須指出,任何闡釋必須以尊重原著、尊重作者、正確解讀文本為前提和基礎。”問題是,盡管如此,《莊子》注家們給出的注譯,大多事實上仍然是“錯誤百出”。這是為什麼?我認為,這裏當然可以說出許多原因,但最主要的一條,恐怕要歸結為“注經界”缺少爭鳴,就是說,在經典文獻的訓釋、解讀這個“基本學問領域”,還沒有形成討論和批評的風氣,以致對於一句經文的任何一種“說法”,任何一部低劣的注經著作,都非常容易出籠,錯注、妄解、誤譯不會遭到及時的批評和淘汰,因此,一句本來不難獲得“達詁”的話,也會形成“眾說紛紜,謬誤共存”的局麵。有鑒於此,本書和其他注譯《莊子》的著作不一樣,不隻是提供注釋和翻譯,而是每遇疑難詞語或句子、段落,必挑選有代表性的誤注、誤解、誤譯來加以討論、批評,力求在辨析中理清、把握原文作者的思路,達到對於文義的最接近於他的本意的理解,同時幫助讀者提高閱讀和鑒別能力。因此,本書在一定意義上是部批評性兼導讀性的著作。
二、批評要有靶子,在注譯類著作中,我選作“靶子”的,主要是陳鼓應先生的《莊子今注今譯》和馬恒君先生的《莊子正宗》。我之所以選擇這兩本書,首先是因為本書的直接目的是幫助一般讀者,即主要是憑借今語注譯讀物來了解《莊子》的人們,達到對於原著的正確解讀,而這兩本書,在我看來,可能是近年來出版的注譯《莊子》的著作中質量較高、影響較大的,從而也就是我最應該加以批評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兩書的作者在進行注譯時,都認真參考、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前一本列出的“主要參考書”,共有68本之多,事實上,它的許多注釋都是在給出作者自己的理解後,還同時附有其他多位注家的意見;後一本則在前言中聲明“盡量利用舊的說法”,在排除“明顯的誤解”時,采取的則是“以《莊子》來證《莊子》”的方法。因此我認定,就“今人”對《莊子》文本的理解而言,這兩本書理當具有較大的代表性,我對此二書的批評,也就在相當的程度上可以說是對於整個“莊學界”的批評了,從而有可能發動起注莊界的爭鳴。
三、經文注釋中的“眾說紛紜,謬誤共存”局麵,不僅窒礙了“一般讀者”對於經典原文原義的了解,不利於傳統文化的傳承,還會對經典著作和傳統文化的學術研究造成很不好的影響。這應是不待說的,因為在這局麵下,人們會很容易從經典文獻中征引到符合自己需要的材料,而不必在該材料的準確解釋上下工夫:發現符合自己需要的現成解釋,則拿來就用,自然“言之有據”;沒有現成解釋,則自己“按需要做出一個”,不必擔心受到批評。一般說來,在上述局麵下,這屬客觀必然性,主要不是個人學術道德問題;在“浮躁”的時代,即人們做學術研究也“被迫”急功近利,因而頗多“學術泡沫”的時候,更是如此。這樣,在並非注譯性讀物的莊學研究著作中,也嚴重存在一個對於所引材料的解釋是否正確、公允的問題。事實上,基於對經文的錯誤解讀而達致的奇談怪論,或精妙見解,或偏頗評斷,或獨特領悟,等等,在我們的學術著作中簡直“俯拾皆是”。這是學術繁榮盛況下的暗流隱患。基於這個認識,我的“批評靶子”中也有屬於研究《莊子》的學術著作,主要是張遠山先生的《莊子奧義》,和王樹人、李明珠二先生合著的《感悟莊子》。我之所以選擇這兩本書,同樣不是因為它們寫得較差,恰恰相反,而是因為在我看來,這兩本書是近年來莊學研究的可喜成果,是難得的力作:其基本觀點如果得到學界首肯,前者將造成莊學研究的重大轉折,後者則將開拓出《莊子》研究的新視野、新領域。但是,我發現,兩書在解釋征引的原文方麵,也不同程度上存在著“隻顧自己的需要”的問題,這反而影響了其基本結論的說服力和全書的學術價值與貢獻。我來加以批評,則是希望能給“莊學界”的作者和讀者們“提個醒”。四、由於我把本書的對象設定為一般讀者,又要兼有批評性和導讀性,還力求對可能有的反批評或疑問事先做出回答,因此,我對問題的論述有時候簡直是“不厭其詳”,這時候,行文也就顯得拖遝了。雖然有人對我說,這“將讓人讀來不覺費力,反而節省時間”,但一定也有人感到厭煩的。我隻好請求後一類讀者原諒了。我也偶爾針對我批評的觀點,即興地發表幾句感想,有些話可能言重了,這,我希望,也同時相信,“有關作者”會有雅量加以接受,或予以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