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篇·人間世第四(4)(2 / 3)

二是末句中說的“支離其德”該如何理解?《今注》、《正宗》倒是都作了注釋,前者說:“支離其德:猶忘德(成《疏》)。”後者說:“支離其德:道德殘缺。這裏指道德修養到被人當做是殘缺無用的人,即以無用為用。”如果真是這意思,末句就可以改寫為:“夫形體殘疾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道德殘缺(忘德)者?”兩書的翻譯正是這樣的。但這如何解釋呢?就是說,這“又況”是怎麼得來的?形體殘疾者能得到社會的同情、優待、布施,加之他們自己也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支離疏之給人縫補衣裳等,能夠“養其身,終其天年”,在正常的社會中應該是正常的事;“道德殘缺(忘德)者”令人討厭,遭人記恨,不會受到照顧,他們更不願自力更生,在通常情況下,他們較難“養其身,終其天年”,也屬正常,這“又況”不是說反了嗎?對此,注家們為什麼竟一句話也不說?

不知道是否因為和我一樣,也存有上述疑問,《感悟》來了個“偷梁換柱”,竟把“支離其德者”解釋為“飽有德性的殘疾人”。它在轉述完支離疏的故事後說:“莊子由此而感歎,指出支離疏因其形體缺陷而於上無用,就能‘養其身,終其天年’,更何況那些飽有德性的殘疾人呢。莊子這裏所說的德者,實質上是指得‘道’者。對支離疏外形的描述如此不堪,既是借此消解有為之用而揭示無用之用,也是借此超越世俗局限於外在形體的膚淺之見,從而把讀者的思想引向體‘道’悟‘道’的深邃意境。”這倒是消解了“又況”的矛盾,但符合原文的意思嗎?有訓詁根據嗎?這,作者就不管了。

我的想法是:這“支離其德”是為了同上文的“支離其形”相對待而臨時創造的表達,因此,理應從與“支離其形”的對待關係中去理解。“支離其形”,《奧義》說“僅是比喻,必須得意忘言,不可死於句下”,這我同意,但它認為就是“不著形跡”的意思,我就不同意了。這裏能夠用“支離其形”作比喻,畢竟是由於這個動賓結構字麵上具有我上麵講的意思,足以形象地顯示其人之殘與醜。因此,從它得出的比喻義,絕不會是“不著形跡”,而是:人的身體的正常形態被極大地扭曲了,醜化了。據此,對於與之對言的“支離其德”,就不要從“支離”與“其德”的動賓關係如何可以成立這個方麵去摳字眼,應該也從人的德性受到了什麼損害方麵去理解,從而知道,乃是指的人的道德麵貌、人格形象被扭曲了、醜化了,亦即人不是按自己的源於自然本性的理想追求表現自己,而是被動地屈從於外界規範以求保全生命。因為這裏唯有“形”與“德”具有“對待關係。《奧義》說:“‘支離其德’意為支離真德,隱而不彰。”這是對的,但這“隱而不彰”當是說道德人格被扭曲而不敢彰顯“真德”——看來,《奧義》是先認定“支離其德”是“隱而不顯(真德)”義,再反過來根據對待關係確定“支離其形”是“不著形跡”的意思。

那麼,憑什麼說道德麵貌、人格形象被扭曲的人就更能“養其身,終其天年”呢?這顯然不是從這種人比之“支離其形者”對世俗社會也即對“廟堂”更無用也更需要幫助這個方麵立論的,因為他們扭曲其人格,也就是曲從世俗、廟堂的規範,從而實是滿足世俗、廟堂的需要,因此,他們不是實現了“無用之用”,而是“以德換用”,甚至是“賣德求榮”。據此,我感到此章同上三章的主旨稍有不同,不再是講“無用之用”這個“道”,而是要揭露、譏諷當時社會的一個不合理不公平的現象,那就是居上位者信任、照顧、重用的多是無能之輩,德才兼備的有用之才反而遭到排斥,沒有用武之地,要想得用、保身,就必須扭曲自己的道德人格形象。故事是為這個目的而編的,自然隻須講也必須講主人公支離疏因為殘,也即無才,而從“上”那裏得到了好處;這裏,作者講得十分全麵:當時普通個人對“上麵”的貢獻可歸結為服兵役和服勞役兩方麵,支離疏因其殘而都免了;個人從“上麵”得到的好處可歸結為獲得物質利益,支離疏也因其殘而得到了。為什麼也講支離疏給人補衣、算卦掙錢呢?這是為了同時暗示:此人如果說也有點才氣的話,那不過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而且完全是用來謀取個人私利的;寫此人明知自己不具備“參軍”條件,卻在國家征兵時故意嚷著要當兵,則是要說明他還有虛偽和善於鑽營的一麵,亦即倒是頗有一些謀取名利的“歪才”的。這樣一個人竟備受照顧,成功地撈取了好處,不是說明天下無道,亦即居上位者腐敗、昏庸和無能嗎?那麼,為什麼要把此人寫得這樣醜,並且他的殘疾是和他的醜連在一起的呢?這一是因為本文主旨雖然重在揭露“無才之輩得好處”,但同時內涵“這些無才者同時還是缺德者”的暗示,以便不傷害“有德的殘疾人”,更重要的是,本寓言的真意乃在告訴人們,專門照顧缺德無才之人的社會和當權者是最醜惡的社會和最醜惡的人,但這層意思不便直接說出,就隻好通過又把此人描繪得奇醜無比的方法,來曲折地表達了,就因為如此,末一句才特意用了個並不也意味著“無德”的“支離其形者”,來指示無才者,即故意忽視此人的實際上既醜又無德的一麵,以便可以用“支離其德者”來與之相對待,從而可以說“又況支離其德者乎?”,使得這末句的整個意思是:無才者可以如此得好處,無德者,即“賣德求榮者”,就更可以了。這不就把當時社會的無道,揭露、譏諷得痛快淋漓了嗎?作者的用心真可謂良苦。曆史上的“無道”時期,多是指昏君執政時期,在沒有了君主的時代,就是“左禍”流行的時候。

說明一點:“鼓策播精”,許多注家譯作“簸米篩糠”,我不采用,是因為以支離疏的身體情況,是做不了這項勞動的了,所以取《正宗》的說法:“鼓:鼓弄。策:算卦用的蓍策。播:揚,這裏猶言運用。精:精思妙算。鼓策播精指給人算卦時的動作。”

八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曲曲,無傷吾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