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篇·應帝王第七(1)(2 / 3)

這一章的主旨無疑又是宣講“無為之治”,並且把“無為之治”的要義交代清楚了,那就是:治國不在憑靠法度去規範人民的行為,而在取得人民的真心擁戴,因此,方法隻能是人君的榜樣作用和政策不違人的自然本性。這正是《老子》中反複申說的思想。《感悟》說:“這則寓言的比喻和發問,亦值得玩味。如說:‘鳥高飛……’鳥獸尚且知避害,何況比鳥獸更加聰明的人呢?既然如此,還用得著人為地去做‘經式義度’嗎?”這就領會錯了,似乎此文是說:人很聰明,所以根本不要法度,“無為之治”就是沒有任何法度、規範的治國之法,或者說,“天意、民意”作為“自然之道”本身就可以代替法度、規範。這恐怕不會是莊子的意思,因為這簡直談不上有“治”了。在當時,誰會提出這樣的主張?!

]三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垠之野。汝又何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

這是說:天根(人名)在殷山之南那地方遊曆,來到蓼水河邊時,恰好碰到了無名人,就問無名人說(“而”相當於“就”,“焉”相當於“之”):請問該如何治理(“為”)天下?無名人說:去你的!你這個庸俗鄙陋之人,怎麼問我這個(“之”)不愉快的問題(“不豫”)?我正準備按造物者的原則為人處世,完全做到了,就再乘著虛無縹緲之鳥,飛往天地之外,到一無所有之鄉去遊曆一番,然後就在那廣闊無垠的曠野裏暫時歇息(“處”),你為什麼又端出如何治理天下這種問題來攪亂(“感”同“撼”)我的心思呢?

“帠”字在字書中查不到,不知何義,《正宗》疑為“舁”字之誤,“抬出”義,我以為最可取。但這裏最需要討論的是“厭”字。《今注》、《正宗》、《奧義》都理解為“討厭”的“厭”,譯作“厭煩了”。這似乎說不通:都“與造物者(道)為伴”了,怎麼還會“厭煩”?前二書將“與造物者為人”譯作“和造物者(主)交遊(來往)”,接著就說“厭煩了”,更是說不過去;《奧義》轉述為“正要像造化那樣對待人生,厭煩了世俗就……”同樣說不通。因此,我認為此“厭”應讀“壓”,“符合”的意思,這就通了(《國語·周語下》:“克厭帝心。”“厭帝心”即“合帝心”)。“方將”意味著還未完全做到那樣地“為人”,“厭”是預期將會達到造物者的要求,於是可以設想、希求那時將超脫世俗,像大鵬一樣地飛出六極之外,遊於無何有之鄉。又,“與造物者為人”句,在《大宗師》第六章中見過,一般仍將此處的“為人”譯作“為友(伴)”,我也不改我的理解(即將此“與”理解為“追隨”,認“為人”是“做人”義),並且因為這裏用是否“厭(符合)”了來評定這“為人”達到的水平、境界,對自己的理解更有信心了。

這裏我要征引一段《感悟》中的文字,是作者談他對於“為人”和“厭”的理解和“感悟”的:“值得注意的是,開頭兩句話:‘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這裏的‘與造物者為人’之‘人’,指的就是世俗之人。任何人生下來都如此。問題在於,是甘於做世俗之人還是超越之。無名人恰恰采取了自我超越的態度。這種超越態度就表現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厭’是對世俗的厭,所謂‘乘夫莽眇之鳥’,不過是對體‘道’與得‘道’的一種神話式的表述。”不知讀者看了後感想如何:是因此懷疑我的解說,還是覺得這種“感悟”是基於對原文的誤解而生發的,實際上不是對《莊子》的感悟?又,基於對原文的錯誤解讀而發出的感悟、而作的推論、評價、發揮,在近年來的我國學術界,在大“學者”們那裏,是很少,還是太多?是的,這裏必須注意兩點:一、“誤解”也可能是認真研究後的“結論”,未必都是根源於隻求快點出“學術成果”而自覺地不願在讀懂原著上下工夫的不正之風;二、盡管基於誤解的評論一定不對,但“感悟”本身卻可以是正確深刻的思想,隻是不可把它說成是原作者的“未言之意”。

又複問。

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這是說,天根並不在乎無名人的嗬斥,還繼續問那問題,無名人終於回答說:隻要你甘於清靜平淡,對一切都無動於衷,遇事總隨順著它的自然發展去加以處理,不摻雜你個人的任何主觀成見或私心雜念,天下就會達到大治了——從無名人的這個回答看,天根是具有君主身份的人,這一章是直接“應帝王”之問。末句頭上的“而”字相當於“則”(《荀子·勸學》:“林木茂而斧斤至焉。”),真想不到,對這“又複問”,《奧義》竟說:“無根(引者注:《奧義》認為“天根”乃“無根”之誤。我認同此說)不罷休,又問。莊子未言又問什麼。從無名人所答逆推,無根所問不外乎:倘若不治天下,天下將會如何?”按說,“未言又問什麼”,就是問的還是原來的問題,因無須交代才“未言”;從無名人所答的內容看,也理當“逆推”出“複問”的正是原先那“請問為天下”的問題,怎麼會是“倘若不治天下,天下將會如何”呢?這回答的內容不明明是教無根實行無為而治嗎?“無為而治”也是一種“治道”,而不是“不治”啊!這一點,《奧義》的作者會不明白?我看是一時糊塗了。

]四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向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這一章雖有不少詞語的意思很難講得清楚明白,但大意還是可以把握得到的,所以總體上並不難懂。例如這頭一段,顯然是說:陽子居問老聃(老子),假如有一個人(實是指一個君主),既非常聰明能幹,又努力於學道,是否就可以稱為明王,也即聖明君主了?但要講清楚“向疾強梁,物徹疏明”這兩句,就很不容易,至今都沒有公允的解釋。我的想法是:

1.“向”通“響”,指回聲,作動詞則為“發出回應”義;“疾”有“快速”的意思,故“向疾”是說“反應快”,用於人,則是指人的頭腦清楚,思維敏捷,具有很強的應變能力。

2.“物”有“察、看”義(《周禮·地官·卝人》:“則物其地圖而授之。”今天說的“物色”一詞,其中“物”字就是“觀察後加以選擇”的意思);“徹”有“通、穿”的意思,故“物徹”是說看問題深刻、透徹,有洞見,用以說明人有很強的觀察力和分析能力。

3.“疏”既與“密”和“親”相對,有“疏遠”、“稀疏”義,又有“通、遍”義(《荀子·解蔽》:“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楊倞注:“疏,通。”);用於人的認識,當是指對事情全局、整體有宏觀上的把握,所以“疏明”是對“物徹”的補充,說:對全局情況和發展趨勢也心中有數,具有掌控全局、領導潮流的本領。

4.一共八個字,“向疾”、“物徹”、“疏明”六字是三個主謂結構詞組,又都是描述人的聰明、才具的,對剩下的“強梁”,就大概也該往這個方麵去理解了,於是可以推斷:“強”是借作“將”,“表達、發表”的意思(賓語多為“命”,《儀禮·士相見禮》:“請還贄於將命者。”“將命”即“傳達、表達命令”),“梁”則借作“亮”,“明白”義,或“誠實”義(《孟子·告子下》:“君子不亮,惡乎執?”趙岐注:“亮,信也。”),故“強梁”同樣是主謂結構,對“向疾”作補充,說:語言表達也清楚明白,或:而且言而有信。自然是後解更為可取。

因此,《正宗》將陽子居的問話翻譯為:“比如有這樣一個人,辦事敏捷,剛強果決,觀察問題透明徹底,學道又勤勉不倦。像這樣的人可以與明王相比嗎?”應該說大體上是對的。很明顯,這是儒家心目中的聖明君主,陽子居其實是問老子,儒家心中的明君聖主,比不比得上道家標準下的明王。

《奧義》對陽子居陳述“有人”品性的三句話的解釋,同我大不一樣:“‘強梁’即蠻橫霸道,承自老聃‘強梁者不得其死’。‘物徹疏明’即‘通物’,《大宗師》已謂‘樂通物,非聖人也’。‘學道不倦’隱扣孔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老聃斥為‘為學日益’、‘益之而損’,主張‘為道日損’、‘損之而益’。”這樣完全不作訓詁,僅憑自己的想法作注釋和解說,恐怕難以服人;所謂的“即”和“隱扣”能否成立,正是需要探討的問題,竟作為定論來“轉告”了;征引的《老子》中的話該如何理解,還並沒有一致的看法,把自己的觀點當做定論、共識來引用,更不恰當。說這裏的“強梁”“承自”《老子》中“強梁者不得其死”,就非常不妥,因為用“蠻橫霸道”訓《老子》那句話中的“強梁”,其實很難講通(可參閱拙著《我讀老子》,嶽麓書社2006年6月版),更何況這裏的“強梁”未必“即”蠻橫霸道。陽子居列出那人的三方麵的情況,是為了據以問老聃“可比明王乎?”那些情況所體現的品性,就當屬於一般人都認定為優點、“強項”的,怎麼會一開頭擺出的竟是誰都不堪的“蠻橫霸道”呢?而且,這與第三點“學道不倦”明顯抵觸,陽子居豈會如此自相矛盾?可見訓“強梁”為“蠻橫霸道”必不能成立。“強梁”前的“向疾”何義?與“強梁”是什麼關係?這三句話的結構是否相同?不弄清這些問題,要把“強梁”的意思講清楚、講準確,是不可能的,《奧義》對這些問題(特別是前兩問)避而不談,僅使用“即”和“隱扣”這類字眼作解說,那怎麼行呢?

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狙之便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這一段則有“胥易技係”四字不好講。我的理解是:“胥”指捕捉盜賊的官吏(《周禮·秋官·士師》:“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罰廢賞。”鄭玄注:“胥讀如宿偦之偦,偦謂司搏盜賊者也。”《周禮·天官》中更有“胥十二人”的提法),“易”是主管卜筮的官吏(《禮記·祭義》:“易抱龜南麵,天子卷冕北麵。”),“胥易”作為合詞,就概念化了,用以泛指職務不高、做的事情更無關大局的不起眼的“小官”。“技”既可指“技能”,也可指“伎倆”,故而也用來指謂工匠或有某種技藝的人,且含有輕視的意味(《荀子·富國》:“故百技所成,所以養一人也。”);“係”本為“係結”義,由此可引申出“關聯”、“連綴”、“係統”等義,因此,“胥易技係”很可能是“小官員的伎倆那類本事”的意思。於是可知,老聃的回答是說:這種人,和聖人相比,隻能說是尚有擔任小吏的技能、慣於費力勞神(“怵心”)的人,況且虎豹身上的花紋會招引人來捕殺它,猿猴正因為它動作敏捷(“便”),才招人用繩索來套捕它,像這樣的人,可以稱為明王嗎?——兩個“來”字是“招致”義;“來田”的“田”同“畋”,指“打獵”;“來藉”的“藉”本指繩索,引申為“繩縛”。“且也”是發語詞,僅起提示的作用,引出的兩句話是要說明:有優勢、有能耐還可能是讓自己受害的原因,以此暗示:因此明王不會、不必有優勢、有能耐。末句是蘊涵否定回答的反問句。

《奧義》解釋“胥易技係”說:“‘胥’訓‘才’,‘易’訓‘變’。‘胥易’即《外篇·駢拇》所斥虞舜‘以仁義易其性’,義同《大宗師》‘黥以仁義,劓以是非’。‘怵心’是‘胥易’的變文演繹。‘技係’與《養生主》庖丁語‘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相反,止於技而不好道。‘勞形’是‘技係’的變文演繹。”還說:虎豹、猿猴二喻是“闡明有為之技不可能戰勝無為之道,也就是‘物(人)不勝天’的真諦本質”。這又和我的理解很不一樣,但我不評論了,隻還說一點:它在給“是於聖人也”句作的注中引高亨說:“《說文》:‘於,古文鳥。’鳥,何也。言此人何得謂聖人也。”這自然不失為一說,也有許多注家采用這說法,但我以為,就認為這個“於”是用來介出比較的對象,更為順當,因為陽子居的問話是“可比明王乎?”他這個“比”明顯是“比得上”、“與……並列”義。《正宗》將此句譯為:“這(人)要與聖人比起來,隻能算是……”就翻譯得很準確。又,有人釋“技係”說:“指胥與易均被技術所束縛。”我以為此解亦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