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一想,包雲河和幾位副局長反對把任職門檻設那麼高,也是事出有因。原來那些既沒有大專以上學曆,又沒有公務員身份,卻能提拔為副科級以上幹部的人,多半都是這些市局領導昔日的司機。現在一下子剝奪那些司機出身的幹部們的職務,包雲河和幾位副局長哪肯答應!在那些幹部中,包雲河以前的司機付全有位子最好,職務最高,是一家很有實權的二級單位的支部書記、副站長,正科級實職,而付全有為包雲河鞍前馬後服務多年,兩人關係非同一般,所以包雲河反應如此強烈,言辭如此尖銳,也在情理之中。
對包雲河和幾位副局長的態度,華世達似乎並不意外。他淡淡地笑著,不急也不惱,緩緩道:“改革不是和風細雨,是要傷筋動骨的。改革就是對利益格局的大調整,肯定會觸動一部分人的利益。我看大家對這次改革的認識還嫌不足,缺乏必要的思想準備。我剛才已經說了,這次改革試點是由市委組織部主導的,決策權在他們那裏,對他們已經定下來的競爭上崗實施方案,我們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隻能不折不扣地執行。當然,大家有看法,也可以反映。”
華世達話音剛落,包雲河就氣呼呼地說:“我會去反映的,我要直接找甘部長。我不反對搞改革,但我反對借改革之名行整人之實,把一個係統弄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搞得人心渙散、士氣低落!”
田曉堂沒想到包雲河越說越激憤,越說越離譜。他說“借改革之名行整人之實”,更讓人費解。
華世達也不客氣了,冷冷地說道:“找上級組織反映情況,那是您的權利和自由。但這次競爭上崗工作,必須按計劃堅定不移地推行。誰阻礙改革,誰將自食其果!”
田曉堂暗想,華世達的態度真是越來越強硬了。看來他正像那天在酒後所表白的那樣,已根本沒打算走什麼平衡木了。
第二天,田曉堂就聽說包雲河去找了市委組織部長甘泉水,可甘泉水沒有給他好臉色,還委婉地批評了他。包雲河討了個沒趣,灰溜溜地回來了。
下午,包雲河突然踱進田曉堂的辦公室,田曉堂忙請他坐沙發。
包雲河一坐下,就開始抱怨起來:“這個華世達,究竟想幹什麼?為何總是與我過不去?”
田曉堂不解道:“他怎麼跟您過不去了?”
包雲河憤然道:“你也不是別人,我不用對你遮遮掩掩。他上次搞末位淘汰,我就感覺到,他是為了整陳春方。整掉陳春方,是為了敲山震虎,打壓我。後來,我又否定了這種判斷,覺得自己不該這麼疑神疑鬼,不該把人家想得那麼心胸狹隘。可這次搞競爭上崗,把任職門檻定得那麼高,這樣一來付全有豈不成了最大的受害者?這一次,我便確信無疑,他就是為了整付全有。將兩件事聯係起來看,他先後整陳春方和付全有,實際上就是為了敲打我,教訓我嘛。沒想到,沒想到,我真是沒想到,這個華世達看起來一臉忠厚,卻是一肚子的壞水啊!”
田曉堂心想,難怪包雲河昨天在會上稱華世達是“借改革之名行整人之實”。說華世達搞末位淘汰有整掉陳春方的用意,他知道這是真的。但說整掉陳春方是為了敲打包雲河,他還有些將信將疑。而說華世達搞競爭上崗是為了整掉付全有,從而敲打包雲河,他更加難以置信。便說:“華局長在工作上還要依靠您呢,他沒必要和您過不去啊。您隻怕是多慮了吧?”
包雲河冷笑道:“你別跟我裝糊塗。他不敲打我,他的威信怎麼能樹立起來?他是借打壓我來抬高自己!”
田曉堂不禁愣住了。他突然覺得,包雲河的懷疑也有可能是真的。包雲河在局裏經營多年,人脈深厚,這嚴重影響了華世達個人權威的樹立。說不定華世達在準備開展幹部人事製度改革試點時,附帶著也有敲打包雲河的考慮。這樣一來,既激活了幹部隊伍,有利於形成風清氣正的用人環境,又借機用陽謀不動聲色地整掉了包雲河的兩個親信,進而達到了敲打包雲河的目的,提升了自己的威信,可謂一箭雙雕、一舉多得。華世達雖說是個正派人,卻也絕非書呆子,還是懂得些權謀的。這麼一想,田曉堂就意識到,華世達也有些估摸不透了。
大概是感覺話不投機,包雲河沒有久留,很快就搖晃著腦袋走了。
田曉堂暗想,包雲河既已認定華世達在敲打自己,就不可能再跟華世達搞好關係,兩人的矛盾隻怕會不斷升級。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可又無力阻止事態的發展。
同時,他也很擔心,當付全有得知自己將失去現有的職務和權力後,會不會製造什麼事端,以發泄不滿?付全有比陳春方素質更差,膽子更大,做事更不計後果。要是包雲河又在背後給付全有打氣壯膽,天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大事情。
袁燦燦很快將2000萬元借款打到了市局財務科的賬戶上。華世達和田曉堂不敢耽誤,立馬叫來王季發,告訴他已經籌齊4000萬,督促他迅速複工。
王季發喜出望外,卻又感到十分疑惑,問道:“我隻知道你們貸款2000萬,沒想到你們這些天又弄來了2000萬,莫非這錢是變戲法變出來的?”
華世達笑道:“反正錢已給你了,你就別問那麼多了,趕快回去複工吧。”
王季發走後,華世達收斂了笑容,顯得有些心事重重。田曉堂知道,華世達雖然不再擔心主樓工程複不了工,卸掉了心中一塊大石頭,卻又不得不考慮該如何向唐生虎、韓玄德交代。盡管華世達不大在乎領導給他穿小鞋,但應付領導本身就是一件很頭疼、很傷神的事情。
田曉堂怕樸天成打電話來責罵他,更怕樸天成一怒之下,拋出那要命的“豔照”來,不免就有些提心吊膽。
市委組織部打來電話,讓田曉堂過去一趟,甘泉水部長召見他。
田曉堂猜測,甘泉水找他多半是為了那個市委副秘書長的事情。大概是唐生虎等他回心轉意等得太久,已失去了耐心,這才讓甘泉水又出麵過問此事。
見到甘泉水,果然是為了這件事。甘泉水笑眯眯地問:“怎麼啦……讓你去唐書記身邊工作……聽說你還不樂意?”
田曉堂把那套對唐生虎說過的理由重複了一遍,甘泉水的反應竟和唐生虎一樣:“就這些原因嗎?”
甘泉水也不相信他堅辭不就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剛才所說的,可真正的原因又哪敢道出來?他隻有沉默,一時如坐針氈。
甘泉水見他不做聲,笑了笑,笑得有點意味深長,然後輕聲道:“伴君如伴虎……在主要領導身邊,也有很大的風險……你不去也好……既然你不願意,我們也不會勉強你……”
田曉堂有些驚訝。他以為甘泉水會不厭其煩地勸他接受這次任用,可甘泉水卻一句也沒說。而甘泉水說的話,根本不像是出自一位組織部長之口。他隱約有種感覺,甘泉水隻怕對他的態度頗為欣賞。他曾聽說過,因幹部工作上的分歧,甘泉水與唐生虎的矛盾日漸加深。最近有一位副縣級幹部沒過群眾推薦關,唐生虎卻執意要提拔,甘泉水堅決抵製,兩人在會上還紅了臉。甘泉水對唐生虎有看法,私底下隻怕也不讚成他去做唐生虎的“近臣”。
田曉堂見甘泉水是這種態度,便懇切地說:“還請甘部長幫我做做唐書記的工作,那個副秘書長我真是不能勝任!”
甘泉水笑道:“好,好……強扭的瓜不甜……我去跟唐書記說……我們再來物色新人選……你放心好了。”
從組織部出來,田曉堂感到輕鬆了許多。盡管甘泉水去勸唐生虎不一定會奏效,但甘泉水答應去做工作,這個事情畫上句號就多了一些希望。
這天下午,田曉堂給姚開新打了個電話。他滿以為姚開新參加的那個論壇活動已經結束了,不想姚開新卻說他還在海南,論壇尚未閉幕。姚開新抱怨道:“昨天你們的美女局長才與我聯係過,今天你的電話就又追來了,你們把我盯得這麼緊,是怕我跑了麼?”
田曉堂哈哈笑道:“這一點我倒不擔心。我們頻頻給姚總打電話,是希望你能快點來雲赭,繼續商談投資合作事宜。姚總在海南大概還有幾天?”
姚開新說:“還有個兩三天吧。”
結束通話,田曉堂叫來薑珊和裴自主,說了剛才與姚開新通話的情況。薑珊說:“我昨天給他打電話,感覺他像是在敷衍我們。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吧。”
田曉堂說:“他到底是不是敷衍,現在還不得而知。正因為他有可能敷衍我們,我們就不能坐等,還得主動出擊。”
薑珊問:“姚總人在海南,我們又該如何出擊呢?”
田曉堂說:“我上次已和自主說過,打算去看望一下姚開新的老母親。姚開新對她很孝順,我想要是能在她那兒打開一個缺口,隻怕會有很好的效果。”
薑珊說:“你是想‘曲線救國’呀。去看他母親,不帶禮物顯然不好,可帶什麼禮物合適,還得仔細斟酌一下。”
裴自主說:“給老人家送紅包,顯然不妥。他們家哪裏差錢!”
田曉堂不動聲色地問薑珊:“你有什麼好建議?”
薑珊說:“我覺得,應該送她最喜愛的東西,這東西不一定多麼值錢,但她一定要特別感興趣,這樣才會打動她。”
田曉堂笑道:“你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又安排裴自主道:“你抓緊打聽一下姚開新老家在勝婁縣的具體位置,我們爭取明天趕過去辦這件事。”
裴自主說:“我早已打聽過了。”
田曉堂有點意外,說:“你工作做得很主動嘛。”
裴自主笑了笑,說:“姚開新在勝婁是名人。他為自己的母校捐款500萬,那所學校就改名叫姚開新小學了。所以,打聽姚開新老家的住址並不難。我打電話問了當地一位朋友,一下子就弄清楚了。我還了解到,姚開新的母親平時靠他堂兄堂嫂照料。我拿到了他這位堂兄的手機號碼,已經聯係過一次。”
田曉堂聽了很高興,說:“你是不是再跟姚開新的堂兄打個電話,從側麵問一下老人家有什麼嗜好,比如她喜歡吃什麼,玩什麼。”
裴自主說:“這個情況我也打聽到了。”
薑珊忍不住驚歎道:“裴主任真是料事如神啊!”
田曉堂自然也很吃驚,他沒想到裴自主早就悟出了他的心思,並悄然把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在前頭了。
裴自主接著道:“老人家最喜歡吃的,是本地山上野生的那種俗稱‘暗窩菌’的鬆乳菇。老人家最大的愛好,則是收集本地山歌。她退休前在群藝館工作,曾整理出版了好幾本山歌集子。她一生都在研究山歌,對搶救這種日漸失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相當熱心。”
田曉堂肅然起敬道:“照你這麼說,她還是一位淡泊名利的文化人,姚開新似乎一點都不像她呀!”
薑珊說:“裴主任的意思是說,我們要給她送禮物,隻有在‘暗窩菌’和山歌上做做文章?”
裴自主含笑點頭。
田曉堂皺眉道:“這兩樣東西都稀少,隻怕不好弄啊。如今‘暗窩菌’本來就不多見,加之眼下出產野菌的季節已過,上哪兒去搞呢?至於山歌,隻是在山區的古稀老人中間口耳相傳,我們一時上哪兒收集去?”
裴自主說:“我也感覺弄這兩樣東西都有難度。”
薑珊看了他倆一眼,笑道:“這事就交給我去辦吧。”
田曉堂麵露一絲喜色,卻又不大放心,問道:“你有多大把握?”
薑珊說:“我老家戊兆縣莫湖鄉既出產‘暗窩菌’,又流傳著大量土得掉渣的山歌。要想弄到這兩樣東西,我隻有回老家去一趟了。‘暗窩菌’現在市場上肯定買不到了,不過我老家有用‘暗窩菌’做成菌油,留著食用的習慣,我出高價收購一些菌油,應該是不成問題的。而山歌,難度就大多了。我想唯一的辦法,隻有找到鄉間那些熱心山歌收集的人,從他們手上才能拿到原汁原味的山歌。不過戊兆到底有沒有這樣的熱心人,我並不清楚。”
田曉堂略作思忖,安排道:“我看這樣吧,你馬上就到戊兆去,抓緊辦這兩件事。一定要多方打聽,爭取找到收集山歌的熱心人。”
薑珊答應道:“行,我這就動身。”
第二天上午9點鍾,薑珊給田曉堂打來電話,說已買到了三大罐菌油,但收集山歌卻毫無進展。
田曉堂焦急地說:“你再動動腦筋,想想辦法吧。”
薑珊說:“我已發動在戊兆的所有親戚、朋友和老同事幫我打聽這個事。如果到下午還是沒有線索,我就隻有放棄了。”
下午1點鍾,薑珊又打來電話,說山歌終於收集到了一些。
田曉堂很高興,問道:“你收集了多少?”
薑珊說:“一共三千多首。”
田曉堂大為驚訝:“三千多首,這麼多呀!你是怎麼弄到的?”
薑珊說:“經人托人層層打聽,費盡周折,才找到一位名叫吳慶章的農村老教師。他跟姚總的母親一樣,也一直熱心於收集山歌。他家裏收集到的山歌資料有上萬首,經他分類整理並打印出來的有三千多首。”
田曉堂說:“太好了。你是怎麼從吳老師手中拿到這些山歌的?”
薑珊說:“吳老師一心想把收集的山歌整理出版,可他又拿不出這筆錢,很是苦惱。我對他說,把這些山歌給我看看,我來幫著做些宣傳,看能不能拉到讚助。他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很信任我,二話沒說,就把厚厚一本打印好的冊子交給了我。”
田曉堂感歎道:“吳老師搶救山歌的這份執著,真是令人感動。你為了拿到山歌,就騙他說去幫他出版,這會傷老人家的心的。這樣做隻怕不好吧?”
薑珊說:“我沒忽悠吳老師。我想把這些山歌交給姚總的母親後,她覺得有價值,隻怕會很樂意幫吳老師張羅出版。對她來說,錢不是問題,錢隻是身外之物,隻有山歌才是無價之寶。”
田曉堂笑了起來:“我們可是去巴結人家的。你倒好,還沒出發,就打起了人家的主意。”
薑珊笑道:“我覺得,我們給她提供一個幫吳老師出版山歌的機會,其實也是在幫她,幫她實現畢生的心願,讓更多的山歌傳存下來。所以,她雖然掏了錢,卻會非常高興,也會十分感激我們,從而更願意替我們在她兒子麵前說話。”
田曉堂不禁有些刮目相看,說:“沒想到你把人家的內心揣摩得這麼透。好啊,如果能順便促成此事,也算是功德無量啊!”
3、“曲線救國”
接完薑珊的電話後,田曉堂和裴自主驅車前往戊兆,在那裏與薑珊會合,直奔緊鄰戊兆的海石市勝婁縣。
姚開新的母親住在縣城南郊一座獨門獨戶的小院裏。田曉堂他們到達時,姚開新的堂兄姚華已候在小院門口。裴自主跳下車,跟姚華打了招呼,又向姚華介紹了田曉堂和薑珊,姚華直道“歡迎歡迎”,說:“我大媽得知你們要來看她,高興壞了,下午一直在念叨著。”
進了屋,隻見姚開新的母親耳聰目明,看起來氣色很不錯。姚華向她介紹了來客,老太太樂嗬嗬地說:“你們跑大老遠來看我,真是不敢當!”又衝著薑珊道:“這姑娘長得多俊俏呀,跟電影明星似的。”
薑珊被誇得不好意思了,不禁低下了頭。
姚華在一旁急了,提醒道:“人家可是市裏的局長呢,您別姑娘長姑娘短的。”
老太太說:“才貌雙全,那就更加難得了。”
大家落座後,田曉堂關心地問:“您身體一直還好吧?”
老太太說:“還好,還好,天天能吃能睡。就是心髒有點老毛病,離不開藥瓶子。”
田曉堂問:“您心髒怎麼啦?”
姚華替她答道:“大媽有冠心病,一直沒停過藥,不過還算穩定吧。”
田曉堂說:“您可得小心啊,這毛病大意不得。”
老太太用笑容表達了謝意,問道:“你們三位是雲赭人?”
田曉堂說:“我和自主不是,就她是雲赭人。”他指了指薑珊。
老太太望著薑珊,問:“你是雲赭哪個縣的?”
薑珊答道:“就是戊兆縣。”
老太太兩眼放光,說:“是嗎!”又看看田曉堂和裴自主,說:“你們今天來,我特別高興。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三人都搖頭。
老太太說:“因為我其實也是雲赭人。更準確地說,我也是戊兆人。”
田曉堂驚訝地問:“您是戊兆人?”
老太太說:“你們大概不清楚那段曆史,勝婁在解放前還沒有單獨設縣,一直由雲赭管轄,是戊兆的一部分。直到1955年行政區劃調整,勝婁才脫離戊兆,劃歸當時的海石地區。勝婁屬於海石的時間隻有50多年,而屬於雲赭有史可查的時間卻有1000多年。所以我也可以說自己是戊兆人,雲赭人。”
三人都感到很吃驚,對這段曆史他們確實一無所知。薑珊說:“我在戊兆土生土長,居然都不曉得這些事,真是慚愧啊。”
田曉堂敏感地意識到,老太太承認自己是雲赭人,這無疑是件大好事。他說:“原來過去勝婁和戊兆是一個縣,難怪這邊的口音、習俗都跟戊兆差不多呢。”
老太太笑道:“還有山歌,風格也一樣。兩地的山民過去一邊幹農活,一邊即興編唱了很多山歌。我這大半生,一直都在收集整理這些東西。勝婁這邊,這些年已收集得差不多了,先後出版了幾大本集子。戊兆那邊,山歌資源更豐富,更需要去搶救,可惜我年歲大了,想幹也幹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