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土地廟前,魏支書用一根把齒使勁兒敲著吊在老槐樹上的半截子鐵軌。那鐵家夥象怕疼似的怪聲怪氣地哼哼著,弄得疙瘩窩家家戶戶屋頂上的炊煙都隨著發抖。

“開會唆——,開會!都到廣場集合樓……”

疙瘩窩大隊不大,戶不滿兩百,人不足一幹。站在老鴉河的河坡上看這個村圍子,就象是麵湯鍋底的一堆麵疙瘩。有人說疙瘩窩風水好,西麵是平地,北麵靠著河,東麵是去商州市的公路,南麵挨著鐵路樞紐站。這西邊的平地上放過“畝產小麥七千三百二十斤”的衛星,北麵的河坡上架過提灌站和“引河過鴉山”的千米渡槽。可眼下,社員們靠的卻是東南兩麵的風水:“沒有吃去市裏轉,沒有燒去樞紐站”。上了公路二十裏就是市區,拿個碗可以討來飯吃,順著鐵路走五裏就是貨運樞紐站,拉個車可以撿來火車頭沒燒淨的煤渣。

疙瘩窩窮,人也“沒成色”。五八年辦大食堂,連個當家的“司務長”都挑不出來,最後還是到鄰近的蘇屯請了個人來。公社的餘書記多次批評疙瘩窩是個“瞎子害了眼”的三類隊,是整個公社的包袱。

魏支書敲了好一會鍾,家家戶戶那麥草頂的“趴趴屋”裏才影影綽綽地閃出些人,象螞蟻偎食兒似的朝土地廟前湊過來。這土地廟不知是哪輩人蓋的,很有些年月了,前前後後都被大槐樹環護著。廟前有一塊跑馬坪似的開闊地,從這片平地的四麵輻射出四條通向疙瘩窩各個方向的土路來。於是,這裏就很有些“市中心”的氣勢了。在城裏念書時間最長的小夥子魏二弄曾將此處謔稱為“中心廣場”。疙瘩窩梳辮子和留分頭的“少壯派”們都張口閉口“廣場”“廣場,地叫著,這個名稱漸漸地也就約定俗成,就連村裏那些長胡子和裹小腳的“元老派”們也都認可了。

天安門廣場前有華表,疙瘩窩的“廣場”前也有一個華表似的物件:直直愣愣豎立著的吊水握杆。吊杆下的青石井台又高又大。每當大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廣場”裏黑壓壓地坐滿了人,主持會議的人在高高的井台上發表演說,那井台就頗似城市廣場上的檢閱台了。

“鄉親們,社員同誌們。今天,是我們疙瘩窩大隊召開的第一,第一次社員大會……”

魏支書剛說了個頭,就卡住了。不是他不會說話,更不是怯場。魏支書是這“檢閱台”上的老將軍了,鬧土改鬥地主是他第一個跳上這石台的,合作化他在這石台上表過決心,公社化時他在這石台上然放過“千響鞭”;學大寨時他還打雷似的唱過一段《大寨紅花遍地開》……。論輩份,村裏一把白胡子的老漢也得一口一個“五爺”“五爺”的叫他;論威望,他是土改的老根子、老黨員、老幹部。可是,麵對著疙瘩窩的鄉親們,他卻說不下去了。

他在尋思自己剛才說的這句話對不對。“第一次社員大會”?疙瘩窩開過多少次社員大會了,這話不對。可是,這幾年來,疙瘩窩人窮氣短,就象是死了爹媽的娃娃們一樣, 自個兒餛不下去了,公社隻好出麵將南、北兩個生產隊一個分給南鄰的張屯大隊,一個分給北鄰的蘇屯大隊。吃人家的飯,看人家的臉,開個會什麼的也隻有乖乖地大老遠跑到人家的村裏去。眼下,個個走路都掙掙地老不容易,誰又願意再拉扯著拽腿的拖累呢?三鬧兩鬧,人家今年堅決甩掉了包袱,疙瘩窩從現在起又自成一個大隊了。這一會兒召開的,可不正是“第一次社員大會”麼?

唉,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撲騰來撲騰去,也沒鬧出個名堂。汗沒少流,力沒少掏,如今大棒小子拘了背,身為魏姓宗族之長,愧對鄉親呐!

魏支書想到這裏,心裏象倒了醋似的發酸。他怔怔地望著台下的閨女、大娘、娃娃們,猛地憋出了一句:“我,我沒別的說。表個態,活,活著幹——”

“死了算!——”人群裏怪聲怪氣地甩了句高腔,聽起來活象碗碴子刮鐵鍋一樣刺耳。

魏支書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魏二弄!大太陽頭底下,隻見他晃著冬瓜似的腦袋,鼻梁上架著一副鍋煙子一樣黑的墨鏡,老煩人地一閃一閃。那個年月,城裏的年輕人還不知道戴“麥克”鏡,陳毅老總出訪亞非各國時戴的那種寬邊墨鏡正是時髦貨。城裏的小夥子能戴,二弄自然也要戴戴。戴著墨鏡,魏支書看不到這弄貨的眼珠子,但是魏支書知道,他一準在笑!

魏支書苦苦地咧了咧嘴,他更不想多說什麼了。他把公社布置的一項項工作都安排好:什麼修公社的東幹渠啦,什麼派人買度春荒的返銷糧啦,什麼清明後要給小麥普澆一遍返青水啦……

他利利索索地一說完,就立刻宣布散會。卻又單單喊了一聲:“二弄,你留一下!”

魏二弄看著紛紛離去的人群,摘下眼上的墨鏡,晃著木箱似的又寬又壯的身板,愣愣地迎著魏支書走去。

“咋哩,咱說話老不中聽,批評咱哩不是?”

“說哩。派你個重活,非你去不中!”

“噢,勞動懲罰論呐。”

“懲多怪話咋哩!明兒個你到市裏,找找嶽局長,給咱大隊搞兩噸厚塑料膜。”

原來,魏支書兩天前領著人到市化肥廠買化肥,認識了廠供銷科的科長。那科長是魏支書托了人才掛上鉤的,酒桌上好說話,中州餐館裏給他灌了半瓶“杜康”酒,那位科長變得極豪爽、熱誠。當他得知疙瘩窩窮得當當響時,不禁一迭聲地歎著氣,問魏支書為什麼不搞點兒副業賺點兒錢。魏支書愁眉苦臉地說,沒有門道,攬不著啥活千。那位科長“疇呀”一聲拍著腿站起來嚷道,“做塑料包裝袋嘛,做多少俺廠都給你包買了。”

這科長說的不是空話,那兩年化肥供應緊張,大小化肥廠一齊上,裝化肥的塑料袋一時也緊張起來。加工塑料袋的熱壓方法並不複雜,攬了這活自然可以弄到一筆錢。這對剛剛合起隊來的疙瘩窩來說,是太需要了!

做化肥袋必須弄到厚塑料膜,這件事,疙瘩窩隻有魏二弄能辦到。所以,魏支書一掛帥,就要請這位大將了。

鑽在自家菜園裏挖的“地窩子暖房”裏,真是又憋又悶。二舜的爹倒不覺得什麼,他十多年前就得了老厲害的風濕病,脊柱彎得象彈棉花的竹弓,人稱魏老駝。二弄可是個直直的脊梁,一抬頭就頂著了蓋在土暖房頂上當玻璃使的塑料薄膜,他隻好彎下腰去翻弄那埋在馬糞裏的韭黃。時間一長,簡直透不出氣來。

韭黃是魏老駝要二弄帶給嶽局長的。大隊已經給備了點兒要帶的東西,可是魏老駝如果不讓二弄給老嶽帶點兒自家的東西去,那心裏就老過不去。

省裏的大局長和魏老駝是有交情的。

疙瘩窩大隊負擔有供應城市需要的蔬菜生產任務,靠著老鴉河的北坡地全都是集體和社員們個人的菜園子。魏老駝因為拖了個病殘的身體,被隊裏照顧著專門看菜園。歪脖子老榆樹下搭起個狗尿苔似的茅草庵,一年到頭都伴著那嘩嘩響著的清冽冽的機井水。畦子裏、菜架上春來冬去地總能看到那黃燦燦的油菜花,長吊吊的愈豆角,毛刺刺的嫩黃瓜,彎彎把兒的紫茄子……

那天,隨著嘩嘩響的機井水一起繞過茅草庵的是一個和魏老駝一樣詢樓著背的老人。魏老駝拄著手裏的糞勺把兒,不住眼地盯著來人那麻絲子一樣的灰頭發,同病相憐地瞧著他象老牛一樣弓著腰掙掙地向前走著的樣子。這人穿一身被日頭曬白了的藍製服,圓口皮底布鞋,一望就不是農村人。這大清早,他從哪兒來?咋在這兒老轉磨?

二弄更多注意到的,卻是緊緊隨在老人身邊的姑娘。姑娘穿著一身草黃色的舊軍裝,細溜溜的個兒長得又瘦又黃,好象是精麥時漏撒在地邊上的麥籽兒長出來的一株孤零零的、嫩弱的麥稈兒。然而,正是那孤零零的神態,卻讓人在憐愛中隱隱地感覺到一種冷冷的孤傲。

這一老一少互相偎依著,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去。二弄恍恍惚惚覺得,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他們,他們從未到過這個世界上來。

然而,就象隊裏每天都要敲響老槐樹上的半截子鐵軌鍾一樣,這一老一少每天幾乎都在同一個時辰沿著老鴉河的岸邊緩緩地走來,踏上濕潤的田埂,走進魏老駝的充滿綠色生機的菜園子。他們在這裏徜徉、佇立、瀏覽,仿佛這是一座城市的街心公園。

終於有一天,兩位老人開始寒喧起來。

“您忙嗬?”

“俺不忙哩。”

“這菜園子好嗬。”

“嘿嘿,還中,還中。來坐坐吧,他大叔。”

魏老駝把客人讓進自己的茅草庵裏坐,叨家常似的嘮起話。二弄知道了,這人姓嶽,那姑娘是他的女兒,他總是“小莎小莎”的叫她。

漸漸的,大家相熟了。嶽大叔和嶽莎莎幾乎半晌半晌地泡在菜園裏。嶽大叔喜歡拿把扁鋤遊草,姑娘卻喜歡擺弄黃瓜架、豆角篷。姑娘拿著小樹枝編來編去,就象是織毛線一樣靈巧。

姑娘第一次聽到魏老駝介紹兒子說“這是俺弄”時,她居然“疇嘖”地笑彎了腰。這一來,使魏二弄非常惱火。他知道,姑娘這是笑他的名字土氣。他決定從那一刻起,絕不看她一眼,也不和她說一句話。可是,那姑娘卻偏偏找他。

“喂,‘俺弄’!幫我扶住那一邊的架子吧?”

“看我摘的豆角比你摘的多,‘俺弄’。”

“哎喲,快來呀,‘俺弄’!菜葉兒上有個大青蟲呐!”

爹嘴裏的“俺弄”是比著他自己稱呼的。這姑娘卻一口一個“俺弄”,把這兩個字變成了她賜給魏二弄的隻有她自己才使用的特別的名字。那口吻固然含著戲謔的味道,但唯其如此,卻讓二弄感到了戲謔中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