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駝子,嶽大叔也是駝子;爹腰腿疼,嶽大叔也腰腿疼。姑娘會按摩,微微地弓著腰、低著頭,招起袖子的胳膊有節奏地一起一伏,象是在麵案上揉麵,又象是在井邊洗衣服。她腦袋後麵的兩隻羊角辮一忽閃一忽閃的,好象是女孩子踢的雞毛毽。姑娘給自己的父親做了按摩,又給魏老駝做,直累得喘籲籲地抹汗。魏老駝看了直心疼:“弄,弄。去把咱園子裏的黃瓜弄來,還有西紅柿!”

嶽大叔愛吃脆生生的黃瓜,莎莎卻是隻吃西紅柿。二弄喜歡看嶽莎莎吃西紅柿的樣子:她把洗淨了的西紅柿用小手絹擦幹,翹起指頭細心地慢慢揭去外麵的薄皮。然後用牙咬開一個小口,吮起嘴,象小妮兒吃奶似的津津有味地吸呀吸。

姑娘吃了一個,又要吃第二個。二弄看得呆了:“咦,你昨這樣吃哩?”

“這樣好吃,你試試!”

那剝了皮的西紅柿嶽莎莎已經咬開了一個小口,二弄顫微微地捧在手裏,吃不得扔不得,仿佛捧著一個炸彈……

嶽大叔貼膏藥,還吃蠟封的藥丸子。他貼什麼膏藥,也讓莎莎給魏老駝貼上;他吃什麼藥丸,也讓莎莎同樣送來給魏老駝吃。魏老駝老是私下裏悄悄對兒子說:“咦,好人,好人。就是不知道,這老嶽是幹啥的?天天轉來轉去,沒工作?”

這些話,他們卻從來也不去問。嶽大叔和姑娘也總是諱莫如深地從不談起。魏老駝隻知道,他們就在鄰旁的蘇屯大隊住著,僅此而已。二弄心裏卻有數,他隔三差五地拉車進城給蔬菜公司送菜,知道市裏兩派正在奪權,亂糟糟的。好多“走資派”都在躲藏著避風。

那天傍晚,天已黑透了,二弄正打算叫爹回去吃飯。他忽然看到從公路那邊開過來一輛大卡車。那車開得飛快,車燈大亮,活象是一隻挾著風聲奔過來的老虎。卡車從通往市裏的公路上開過來,茫無目的地兜了個圈子,然後在路邊停下。有幾個戴著柳條帽拿著鐵棍的人向茅草庵走過來。

“喂,到蘇屯去從哪兒走?”

那些人風急火燎地老遠就吃喝上了。

“啊?——啥呀?俺聽不清,俺耳朵不中。”魏老駝疑疑惑惑地看著他們。

“到蘇屯。蘇——屯——!”

“啥屯呀?俺這兒叫屯的隊老多。不知道,不知道,你去那邊問問。”二弄接過話頭,指著遠處的一個村子說。

那大卡車呼嘯著開走了。

“爹,俺得去找嶽大叔。”

“咋?”

“這些貨們,怕是來抓他的。”

二弄預感到事情複雜,慌慌張張地往蘇屯跑去。嶽大叔得了訊,立刻決定離開蘇屯。他和姑娘匆匆收拾了一下,決定往樞紐站去,那裏有一派“保”他的組織,必要時可以坐上貨車到外地去。二弄借了輛架子車,拉起行李和嶽大叔,莎莎在後麵跟著,摸著黑往樞紐站跑。抄近道沒有路,在玉蜀黍棵裏鑽。玉蜀黍葉子割得人手、胳膊、臉生疼。到了樞紐站,二弄也累得快趴下了。嶽莎莎掏出自己的手絹讓二弄擦汗,二弄擦完了還給她,她看了看手絹,卻說了句:“你拿著吧……”

這塊手絹,現在還洗得幹幹淨淨的,裝在魏二弄的口袋裏。這會兒他走得熱了,卻舍不得拿出來擦擦汗。他手裏掂著的旅行袋又重又不好拿。爹本來是讓扛個大籃子去的,二弄卻硬要拿上自己在市裏上學時,裝衣服用的拉鎖旅行袋。圖個好看,象因公出差辦事的工作人員。這一下,卻苦了自己。把旅行袋扛在肩上吧,身上是剛換上的藍滌卡外衣,怕弄皺弄髒了,隻好蕩蕩悠悠地提著,還怕碰著了褲子。這一來就出了不少汗。可嶽莎莎給的那塊手絹不是用來擦汗的,隻放在口袋裏,幹啥用?二弄自己也說不清楚。二弄上過學,看小說,看電影,看戲,知道姑娘家的手絹不是隨便送人的。

那手絹上印著一對兒怪可愛的小貓,在擺弄著毛線團兒玩兒。二弄常常偷偷拿出來看看。嶽莎莎早隨父親回省城去了,她父親又成了省裏的大局長。大隊每次安排勞力進城給蔬菜公司送菜,二弄都爭著去。送菜本是個苦累的差事,二弄既然發這個傻,大家也就樂得推給他。

兒子每次進城,魏老駝都忘不了讓他給嶽局長捎上點兒自家菜園裏的時鮮菜。那雖然不值個啥,城裏卻是不容易買到那麼好那麼水靈的。送菜本是半天的工,記五分。可你如果趕大早,四點多鍾起來,五點多鍾到城裏,八、九點鍾趕回來,記半天的工分,還誤不了九點多鍾再出工,再記分。二弄上學時,老父親塌了一屁股賬,家底兒薄,二弄自然是要拚命做活的。

二弄五點多鍾趕到城裏時,總要拐到嶽莎莎的家裏。那個時辰,人家還沒起床。二弄每每把一捆或綠的,或黃的,或白的,或紅的蔬菜放到窗台上,然後悄悄地離去。他記得在一些小說裏,有這麼天天送玫瑰花的。雖然這不是花,可比花實惠。他隻希望那窗口會出現嶽莎莎笑盈盈的臉,聽到她說句:“‘俺弄,,又送菜來啦?”可惜,那窗簾每每嚴嚴實實地垂掛著,並不曾顯現出什麼動人的情景來。

鄉下人從不算啥禮拜天呀、啥休息日啦之類。然而二弄這次來卻正巧趕上了。為他開開門,迎在他麵前的正是嶽莎莎。莎莎一頭鬆鬆的濕發用手帕給著,光著腳丫服著拖鞋。見到二弄,她驚奇地雙手在胸前一拍,象禱告似的叫道:“噢,‘俺弄’來啦!n

莎莎叫得那樣有趣,那樣響亮。她親熱地拉著二弄,引他到衛生間洗臉,然後領他在客廳裏坐下,倒了杯水,離他很近地麵對麵坐下了。

“喂,‘俺弄’,大伯身體怎麼樣?”

“‘俺弄’,菜園裏今年有韭菜根嗎?下次帶點兒來,爸爸想在後院裏種幾畦韭菜。你知道,他最喜歡擺弄鋤頭啦。”

“今年種甜瓜了嗎?別忘了給我留幾個‘王海’瓜,我最愛吃……”

莎莎嘰嘰喳喳,旁若無人地表演著“女聲獨唱”。他倆挨得那樣近,二弄甚至能感覺到她說話時傳來的氣息。他低著頭,一直不敢看她那雙井水似的眼睛。

嶽大叔果真是忙,星期天也不休息,說是到哪裏檢查工作去了,中午不一定回來。二弄提出買厚塑料膜的事,莎莎一口應係了。好象那局長是她當著似的,雖然,她隻是一個剛剛招進廠的描口員。

倆人正說著話,大門輕輕敲響了幾聲,然後慢慢打開了。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留著背頭,帶著眼鏡的男青年。

“哎喲——,石!”莎莎嬌填地一聲尖叫,受驚似的一躍而起,鑽進旁邊的房間裏,還“砰”地關緊了房門。

那姓石的青年笑著,微微搖著頭,從容不迫地在廳房裏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二弄鬧不透這是怎麼回事,想和那人說話,又不見那人有和自己說話的意思。莎莎也太不象話,把倆客人閃到一邊,這算是咋著哩?二弄一邊想著,一邊時不時地瞥視對方一下:瘦尖鼻子,凹凹眼,薄耳朵,厚嘴唇,一副南方“蠻子”的薄命象。就是臉白點兒,白得象細瓷碗。

莎莎鑽進房間裏好一會兒,終於走了出來。這一下,二弄差點兒認不出她了:半濕半幹的頭發不知怎麼七扭八扭地挽了起來,梳攏成一個大麻花。光腳”(套上了透明的絲襪,拖鞋換成了棕色的高跟鞋。兩個扣眼的西裝緊緊裹著身體,使她看起來宛如一個舞台上的報幕員。

“您好。”

“您好。”

莎莎和那姓石的青年開始談起話來。莎莎變得那樣文靜、柔順。她的話很少,總是默默地望著對方,傾聽著對方說話。方才和二弄一起時的一聲獨唱”,現在卻幾乎成了對方的“男聲獨唱了。他在談他們工廠裏的事,二弄插不上話,他被遺忘了。此刻;他仿佛是別人身邊的一個呆頭呆腦的茶幾、一個傻乎乎的木衣架。

那姓石的說話帶著南方口音,不好懂,可是二弄還是吃力地沂著。他在說一棟什麼樓蓋好了,安不上好的水龍頭。水暖器材有點兒緊張,質量不好。某某的舅舅那個廠生產銅水龍頭和暖氣片。某某的舅舅是個老技術員,有曆史問題,在某某地方勞改過,釋放後當地公社請他去辦廠,賺了大錢。可眼下,聽說他卻要被一腳踢出去了……

聽到這裏,二弄忽然憋不住了:“誰個?他在哪個地方?俺聽不老懂你的話,你再說說,讓俺記住……”

那姓石的瞥了二弄一眼,徽儲墉地端起茶杯呷起茶來。倒是莎莎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那個技術人員的情況和現在的地址,二弄趕忙記下了。

二弄在他倆麵前顯然隻是個“旁聽生”的兔色。莎莎又和那個姓石的談起抄歌譜的事,他們廠裏要搞什麼文娛演出。莎莎領他到自己的房間裏,二弄也隨著跟了進去。桌子上鋪開了一張抄了一半的歌譜,莎莎的毛筆字實在不象樣,歪歪扭扭的。那姓石的拿起筆來,利利索索地寫了幾個字,賺得了莎莎的連聲讚歎。那姓石的越發上勁兒,手中的毛筆走了兒行,竟得意地輕狂起來。一個簡簡單單的“中”字,中間那一豎卻哆哆嗦嗦地沒有走到頭。他忙用筆細細地去描。二弄在一旁多了句嘴:“別描,別描!‘字是黑狗,越描越醜。’”

那姓石的微微紅了臉,遞過筆說:“來,瞧瞧你的!”

二弄隱隱地感到了一種敵意,這就更激發了他從這人一進屋起就產生的那種受侮的感覺。要是在大街上,他大概會指著對方的鼻子嚷起來:“你哪點兒比我強?除了是個城裏人一,拿工資吃國家糧以外,俺腦瓜不比你傻,俺打架頂你倆,俺睬你個臭架子哩!”

二弄拿起毛筆來,刷刷刷地寫了一行顏體字,頓時把對方鎮住了。要說,這也不奇怪。二弄在村裏上的小學,那農村老教師從小學一年級起就籍著他手,要他臨摹碑帖。練的那筆字, 帥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