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弄出了這口氣,悻悻地徑自出了屋。他到外間廳房裏坐下了,卻聽到裏間屋裏低低的說話聲。

“這人是誰?”

“我們家的朋友。”

“你們家的還是你的?”

“怎麼?嘻嘻,我們家的,也是我的!”

“不象。”

“不象?”

“是不象!象個老土包子。”

“噓噓。他是個好人,救過我爸爸。”

二弄忽然明白了,他猜到了這姓石的和莎莎的關係。他本該早就猜到的,可借即使是聰明人,有時候也免不了會自己騙自己。

二弄在褲袋裏把拳頭嫉得緊緊的,對裏間屋的莎莎說自己要走了。莎莎趕忙叫著嚷著跑出來:“喂,‘俺弄’,你不能不吃飯就走。留下,你給我留下!”

她一把攬住二弄的胳膊,收緊了拉在胸前。莎莎敢這樣對待那姓石的嗎?她不敢,她還有點兒畏怯他。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迎合著他,而對二弄的那種隨便、那種親近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人們不敢稍稍磕碰一下裝著珍貴金魚的玻璃缸,但卻可以毫不經意地用腳勾拉不值錢的板凳!

二弄第一次使勁掙脫了莎莎的胳膊。他這時才發現, 自己手心裏竟握著一件東西:褲袋裏的小手絹!方才搽緊拳頭時,不經意地握在了手心裏。二弄把手絹展開來,遞到莎莎麵前。

“什麼?這是什麼?”莎莎驚異地問。

“你的手絹。”

“我的?一一”

“那一年,拉你爸爸到樞紐站……我拿它擦了汗。”

“噢——,哎喲,我早忘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嘛,不就是個小手絹?我早說過給你了嘛!”莎莎眨著美麗的大眼睛,爽朗地笑了。

二孬幾乎要將那手絹捏化在手裏。他走下了台階,又轉了身,很想再說些什麼,但終於噤了聲。 自己現在站的這個位置和莎莎相差好幾個台階,要想平等的對話,最好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上。

二弄惱恨這台階。

疙瘩窩的土地廟久未有人供奉香火了。那土地神大約早在鬧土改的時候就被搗碎了金身。三間的廟堂在土地爺升夭之後一直被翻身的農民征用到如今,風風雨雨多少年,依舊非常堅固。然而,那描紅畫綠的簷梁已變成了土灰色,朱紅的門窗也有些朽爛,不免顯出那破敗的晚景來。

魏二弄領著人用石灰水刷白了牆,鏟淨了廟前廟後的篙草,扯上了電線,安上了簡陋的“切割機”和“熱壓機”。疙瘩窩大隊年輕有為、念書最多的魏二弄得了個“臨時負責”的頭銜,一應繁雜事務都由他全權處理了。魏支書給二弄調撥來了一支十分可觀的大軍:十幾個閨女、媳婦、老太婆。她們整日嘰嘰喳喳的,於是這座新興工廠裏的“噪聲係數”就有些超過標準了。再者,諸如燙著手之類的工傷事故也不斷發生;而那塑料膜熱壓時產生的刺鼻的氣味,也大有“空氣汙染”之患。這一切,都不免常常使魏二弄掛心,生出些憂慮來。

然而,在日理萬機之時,魏二弄並沒有忘記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從自己家床底下拉出一塊長長的桐木板,親手刨平了,用他那遒勁豪放的顏真卿正楷體寫上了“各達塑料製品廠”幾個字。

二弄領著大家做了一番努力之後,破敗的土地廟頓時生機盎然,儼然成了疙瘩窩的一大“新生事物”。一連幾夭,鄉親們都象看大戲似的聚到土地廟前,指指點點,議論不休。大家最感興趣的,還是那塊牌子。

“俺哩乖喲!咱隊也有個大工廠啦!”

“還啥啥製品哩?不就是縫個塑料袋嘛!”

“甭山裏老鴿,懲多白脖子話嗬。那不叫縫塑料袋,那叫熱壓!”

“咦,咦!這個‘各達’昨講嗬?”

“酶,保不準是二弄那貨把字給寫白了。‘疙瘩’兩個字也沒這樣簡寫的呀!”

二弄本來是越有人越不理睬,故意哈三喝四跑前跑後地巡視檢查,頗有些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怎奈那“寫白字”的評論實在傷人,他終於忍不住要站出來辯白幾句:“去,去,去!你們懂不懂啊?那叫‘字號’!”

“字號?”

“酶,城裏賣個糖煙酒還叫啥‘鴻興源’,開個飯館還叫個啥‘味美莊’哩!”

“是哩,是哩。二弄說哩對,那牙膏袋上還寫個啥‘白玉’,那暖水壺上還有啥‘幸福’哩。圖個吉利。”

二弄樂了。“對啦,對啦。咱這‘各達,,就是各路通達的意思。走哪兒賣哪兒,誰都得買咱哩帳!”

這話讓疙瘩窩人聽了,還真舒心,鄉親們都叫起好來。二弄其實把話隻說了一層,還有兩層沒有說。這一,“各達”是“疙瘩”兩字的諧音。想出這諧音來使二弄躊躇自得了許久,然而說出來未必有人理解何為“諧音”,還是不說的好,此所謂隻可與智者語而不可與愚人言也。這二嘛,以後業務開展了,少不了外出與人打交道,一說“疙瘩窩大隊”豈不讓人小覷了。而這“各達塑料翻品廠”則虛實難測,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既然掛出了“各達塑料製品廠”的.牌子,鄉親們見了魏二弄就不知道該喊什麼好了。叫個“臨時負責人”吧,既不好聽又拗嘴,幹脆就“廠長”“廠長”地喊開了。二弄一開始老不好意思,總要說一句:“咦,俺可不是廠長啊!”久而久之,習慣成了自然,也就叫一聲答一聲地認了真。

二弄是個好廠長,既然廠裏眼下全是些婦女半勞力,一應髒活累活就全落在了他的身上。幹完一天活下來,並不比在菜園裏侍弄菜秧子輕鬆。而他總耍在吃晚飯前的那一點空隙時間裏,到老鴉河岸上溜一圈。這個時候的二弄,總是背著手,邁著方步緩緩地踱來踱去。他那冬瓜似的大腦瓜低垂著,仿佛真是因為承受不了頭頂那沉重的“烏紗帽”才顯出這般模樣。天已經黑蒙蒙了,但二弄卻還要戴上他的墨鏡。據說,這樣可以抵禦河邊的風沙,雖然這樣一來,那眼前就會更黑一些。村裏的鄉親們每每指著那河坡上的人影影,笑著說:“耶,瞧咱二弄‘雅哩, 裏學城裏的大千部散步,考慮國家大事哩!”

的確,二弄是在操心大事。那小小的“各達塑料製品廠”,並不比一個生產隊容易管理,而我們的二弄又是一個想當元帥的士兵,他絕不僅僅滿足於做出幾個塑料口袋。老鴉河邊的疾速的風,常常鼓起他心胸的帆篷,而那挾著泡沫的河水,又每每使他沉入往事的回憶中。

在他剛剛會爬上榆樹將摘那綠綠的“榆錢”吃的時候,他就會在老鴉河裏打撲騰了。“榆錢”甜絲絲的又帶著點兒苦味,老鴉河水清涼涼的又有些澀嘴。爹也老是到老鴉河邊來,他可不是來打撲騰玩的,他背著一個大布袋,那布袋大得驚人,幾乎比爹本人“胖”出一多半兒。然而卻並不十分沉。那裏麵全是些五顏六色的廢紙,寫過字的、包過東西的、浸過油漬的、沽上泥巴的,甚至還有城裏人用過的手紙……。父親把那紙在河裏泡軟了,撕碎,漂洗幹淨。母親再套上小毛驢,象碾米似的,把那紙漿細細地碾碎。有時,母親忙活別的事情,就讓二弄看驢。碾子吱吱呀呀地響,象春天吹的柳笛一樣好聽。小毛驢兩個眼睛上,都捂著眼罩,沿著窄窄的磨道不停地轉。轉嗬,轉嗬,二弄眼睛前邊的東西也都轉起圈來。於是,他也象小毛驢戴上眼罩一樣閉上了眼睛……

母親會立刻跑過來,用炊帚打二弄的屁股。因為他睡著了,毛驢也就停下來偷撇。碾子一停,吱吱呀呀的響聲就停止了,這就給娘報了信。

碾好洗淨的紙漿還要泡在水裏,然後再用撈子薄薄地撈起來,瀝盡了水,就成了濕流波的草紙。二弄放了學回來,就去曬紙。把濕渡滾的草紙一張一張揭起來,貼到院牆上曬。要是在冬天,幹完“一卷活”(那是1,200張紙)下來,不光腰酸胳膊疼,二弄的小手都凍成了僵硬的胡羅卜。

可是,越是到了冬天,才越有做紙的空閑。娘肝子有病,做不得重活,全家的生活擔子都在爹一人身上。即便是老鴉河上結了冰,爹也得下河破冰洗紙。

二弄記得,爹原來是個旗杆似的直著腰背的大高個子,不知是從啥時候起,他開始每天晚上都哼哼著說腰腿疼了。漸漸的,竟僵僵地駝了背,得了個“魏老駝”的大號。

爹這樣做,是為了弄點兒錢。娘看病要錢,二弄和哥哥上學要錢,扯件布衫要錢,灌瓶煤油要錢……農民手裏缺錢呐!

二弄十二三歲的時候,看到過村裏槐花的姐姐出嫁。那是疙瘩窩有史以來最排場的一次。從外麵請來的一班吹打響器的人在土地廟前嗚哩哇啦地鬧翻了天。接親的不是轎子,是輛威風凜凜的大卡車。那大卡車上披紅掛彩的煞是好看。新娘子因為是村裏的熟人,二弄沒多看,隻緊緊盯著那迎親的新郎,新郎值又幹又瘦又矮,實在配不上槐花姐姐:這個疙瘩窩數一數二的俊俏姑娘。二弄當時曾悄悄問過槐花:“你姐咋嫁給這麼個醜貨?”槐花紅著臉說:“俺娘說了,人家是城裏的工人,有錢。”

城裏工人,有錢。二弄再看那新郎時,才注意到他的氣度果然有些不凡:一身藍毛呢衣服,鼻梁上還架著個怪神氣的大墨鏡

二弄不服氣地想:村裏的哪個小夥子也不比這個人差,可就是沒這身打扮,沒那個身份罷了。

直到如今.村裏的小夥子們做夢都想當個拿錢的工人。二弄沒進城當上工人,可他當上“廠長”了。他要當個真正的廠長,當個連莎莎這類人也不敢小瞧的廠長!他能不盡心竭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