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u0017�窗戶外頭沒翻風,電燈也不是小油燈,可是魏支書眼前卻一晃一晃閃著亮。他的眼花了,手哆嗦了。
好多的錢票子,滿滿一抽屜!
二弄兩手抱著膀子,得意地眯著眼笑。
“弄,你真中!今年分紅,社員可拿到錢啦I\"
“每人多少?”
“二十!”
“不中,不中。老少,老少!”
“那你說哩?”
“這個數。”二弄伸出一個大巴掌。
“咋哩?你小子想分光吃淨,嘴一張就是懲大數,五十!”
“不是哩,我說每人分五百。”
“去,去,去。”魏支書笑了,“你這個弄蛋貨,開啥玩笑。每人分五百,把這錢都拿去也不夠。”
“就是因為太少,所以我才說要分五百哩。這錢今年別分,拿它翻翻本兒再說!”
魏支書瞪大了眼。二弄不慌不忙地談起了在莎莎家裏聽到的關於在外省公社生產水暖器材“發財”的事情,談到了那水暖器材廠是怎麼辦起來的,還特別談到了辦廠的骨幹,那位老技術人員的作用,談到了有關他的目前境況……
一句話,他要請那人來辦廠!聽說那個人叫什麼牟,牟劍南。
魏支書閉著眼象睡著了似的。半晌,他一拍桌子站起米說:“中!”
牟劍南悵然若失地收拾著雜物,幾夭之後,他就得離開公社的水暖器材廠了。這消息,公社新來的書記上任不久,他就聽人風言風語地說過。可正式通知他,還是上個星期的事。聽說又要搞什麼運動了,要清理一番階級隊伍。
透過木格子窗權,正望見廠裏高高的煙囪。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象敲著他的心尖子,使得他一陣陣發顫。當初到這裏來的時候,這兒還隻是個手工作坊似的“醬油廠”。三間草房子裏,砌著鍋台,擺著大缸,好象是一個工地上的臨時大食堂。唉,花了多少心血才把這個廠搞起來喲!
自己如今到哪裏去呢?還回那個勞改場嗎?勞改場離這裏隻有幾十裏路,坐上班車不需要一個小時就到了。原以為, 自己永遠地離開了那裏,永遠擺脫了那充滿恥辱的回憶。然而,不足一小時的路程——自己與那個不堪回首的惡夢僅僅隻有這麼短的一小段距離!
勞改釋放犯。釋放了,依舊是曾經勞改過的犯人。曆史反革命,雖則是曆史的誤會,然而畢竟是“反革命”。
當年為什麼放棄了進美術專科學校的機會,而考進了重慶高級工業學校呢?“實業救國”,迂腐的信念。從學校畢業後,為什麼偏偏進了重型機械廠呢?“學業優良”者,必然受到實業界的歡迎,幸運中隱藏著禍根。重型機械廠為什麼偏偏改成了兵工廠呢?曆史的安排……
這一切,對一個人命運產生的影響和最後結果,絕不是他自己所能料到的。
牟劍南是四川重慶人,他是一位精通業務的工程師。又是一個不問政治的知識分子。在國民黨反動政權崩潰的前夕,原來的廠長副廠長之類的人物都匆匆地逃往台灣去了,他卻突然被任命為“代理廠長”,負責留守工作。
就在解放軍進城的前夜,他所在的兵工廠發生了爆炸事件,重要的設備全部被特務破壞了。解放大軍進城之後,他無可自辯。不久,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分子,判了徒刑。
那是一段稱得上“漫長”的時間,妻子離開了他。新的社會應該有新的生活,他痛苦然而不願、也無權對妻子苛責。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即使在他服刑的期間裏,人民政府也給他安排了發揮才智的機會。他在勞改場附設的工廠裏做技術工作,這使他常常忘了自己的犯人身份、
刑滿釋放了,他反而處處感到了那“犯人”身份的存在。也許是因為原來周圍的人是同一種顏色,而現在唯有他的顏色不同,所以就顯得格外突出的緣故吧。尤其是近幾年來,他脆弱的神經隨著“階級鬥爭”的弦一起,被繃得越來越緊,他簡享承受不住了。
當初,是這個公社的書記親自出馬去把他“聘請”來的。如今, 自己該到何處落腳呢?他甚至想入非非地考慮,要不要重新回到勞改場去。
孤身一個人,那行裝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隻是一堆書,需要費點勁兒整齊地放進那白木板釘成的大包裝箱裏。他正忙著,有人告訴他,他的在外省工作的外甥,托人給他帶書信來了。
牟劍南孑然一分,隻是與妹妹一家人的感情極好。因為怕牽累了她們,所以才很少和她們聯係。一聽說有人大老遠地帶封信米,他立刻迎出去。
站在牟劍南麵前的是一個憨頭憨腦的愣小夥子。明明是一副農村人打扮,卻戴著墨鏡,撇著一口南腔北調的普通話:
“舅!俺這是專程來接你哩!”
攀的哪門子親!一口一個“舅”的叫上了。這是隨著老牟的外甥的口氣喊的。若不是有外甥的親筆信,牟劍南真會把二弄當成了一個騙子。有私信,還有公函。一張大白紙上蓋著個紅顏色的印章:“疙瘩窩大隊革命委員會”。從介紹信上他知道,來的小夥子不簡單,是個廠長。
他把二弄讓進屋,細細地談起來。
“你們,了解我的情況嗎?”
“知道,知道。俺大隊革委會開了會,專門研究過了,重在表現嘛!”
“我是個有罪之人,又沒有真才實學,去了怕搞不成啊。”
“耶,耶!大隊讓俺三顧茅廬請諸葛哩,別謙虛,別謙虛!”
“你們,大隊的經濟情況如何……”
“錢有哩是。你的工資待遇好商量,吃、住都包了。月月支錢,年底分紅,虧不了你!”二弄以為他要講價錢了,趕忙接上話去。
牟劍南不想說話了,他覺得這個農村小夥子有點子油嘴滑舌。 自己已經這個歲數了,身體又不好,跟著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人千裏迢迢到一個陌生的農村,誰知道最後又是一個什麼結局?
“我——,怕不能去你們那兒了。有個地方已經先來說好,過段時間就來接我。”
牟劍南站起身來送客。
“哎,哎,你聽俺說呀!俺也是來接你,來接你哩呀!”二弄氣急敗壞地嚷嚷著……
牟劍南沒睡好覺,一整夜都聽著屋外那風嗚嗚咽咽地吹,簷下那雨浙瀝浙瀝地響,仿佛是天上有人在哭。大清早,他穿好衣服一推門,就有一個人笑嘻嘻地走進來:“舅,你起來啦?昨兒晚睡得好吧?”
又是魏二弄。牟劍南原以為這個年輕人已經回去了。
魏二弄端著一碗胡辣湯,幾根油條。“舅,你吃吧。”
該說什麼呢?牟劍南毫無辦法。
他找個借口,把二弄閃在屋裏, 自己出去踏跳。在公社機關旁邊的小樹林裏,碰上了公社秘書。他見麵就問: “老牟,聽說有人來接你了。你看看,是不是明天就走啊?”
攆人了!莫非還真要回勞改場不成?走,跟這小夥子走,再闖蕩一回試試吧!
坐了汽車,坐火車。還好,占住了兩個位置的連椅,晚上可以睡會兒覺。上了點兒歲數的人愛困,再加上昨夜‘宿沒休息好,火車又搖搖晃晃的,牟劍南很快就睡著了。他睡得香,一覺醒來,天已快亮了。他這才發現,那兩個位置的連椅,被他一個人占滿了。他睡著後被人收了腿,放平了躺下,身上還蓋著那小夥子的衣服。
那小夥子呢?屹繳在車廂地板上,也睡得正香哩!
牟劍南住在疙瘩窩大隊部,魏支書每次都親自陪著他,挨家按天吃“派飯”。疙瘩窩人窮,可是厚道。再沒錢, 也要殺個雞,攤個雞蛋。再就是去老鴉河裏撈點兒小魚、蝦米什麼的,放在鍋裏沏水焙熟了,兌上辣椒和韭菜炒。雖然看不見油星星,吃起來卻也有滋味。
可是,百家飯畢竟是百樣不同。這家鹹,那家淡。這家辣,那家酸。吃了一個月,老牟病倒了。整日嘔酸水。他得過胃潰瘍, 胃切除了一多半兒。魏支書急得團團轉,他思來想去,憶起老牟在這一個月中最喜歡吃七大嬸家的飯。七大嬸手巧,會做飯,辮的麵條又細又軟又長,不沽牙還有嚼勁兒。老牟平素不管吃什麼,總是吃一碗。在七大嬸家卻要盛第二回。幹脆讓老牟住在七大嬸家,隊裏給她補貼些錢糧。況且,天又冷,洗個臉洗個腳的也方便。
七大嬸家房子聲,丈夫死得早,閨女又嫁出了村。老牟一個光漢條,住在寡婦院裏,畢竟不妥。索性讓二弄陪著他住在廂房裏,這就說得過去了,而且商量個工作什麼的也方便。
七大嬸解放前七、八歲時就給大戶人家做使喚丫頭,伴過人家的小姐讀過兩本《百家姓》什麼的,現在還磕磕巴巴地勉強能念得下來報紙。那小姐後來進了城念書,越念越高,終於去了北平,成了大氣候。而七大嬸卻沒有那個福份,依舊留下來給人家端水倒茶。大約是因為自己沒能多念書,心存了遺憾吧,七大嬸對讀書人格外敬重。老牟是隊裏請來的“大學問人”,七大嬸對他的恭敬和照顧,就可想而知了。
七大嬸的廂房裏,新刷了白灰,木格格窗權上糊了新白紙,還貼著紅紙剪的“喜鵲蹬枝”、“年年有餘”之類的新窗花。地上細細地灑了水,掃得見不著一點兒灰。一張三鬥桌擦得漆明發亮,桌旁還升起了小火爐。二弄陪著老牟一進來,就禁不住嚷嚷: “耶,這地方真中!就跟是入了新洞房一樣。俺住這可是沾了俺舅的光!
忙著籌辦新廠子,老牟和二弄晚上睡得遲,少不了商議商議化鐵爐蓋在啥地方,做那些翻砂用的木模子要放倒幾棵樹,鑄鐵從哪兒弄……什麼的。待到夜深了,隻聽到門外竹簾子響,一聲不高不低,不緊不慢的問話在簾子聲響過後悠悠地響起來:“他大哥,睡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