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弄聽那聲音熟,卻又有些生。開了門,隻見七大嬸站在門口。 “喲,嬸,是你嗬。那聲音咋慈不象哩?”
七嬸抿了嘴兒進屋去,眼眉低低地垂著,請安似的將身子微微蹲了蹲,說:“他大哥,用飯吧。”
兩個細瓷碗,不稀不稠地盛著些不寬不窄的麵條子,不濃不薄地兌著些燉雞湯,不多不少地飄著些蔥花菜葉,小磨麻油串得滿屋香,碗底還臥著雞蛋。
二弄吃得快,吃完了將碗一放,隻顧斜著眼,憋著笑,看那站在一旁的七嬸。七嬸一身海藍色褲褂,腳上穿了雙自己做的新衝服呢布鞋,腰裏束著荷花出水的圍裙兜。那頭也整得光溜溜的,盤著髻,用榆木刨花水細細地梳抹了,油油得泛亮。
老牟似乎未注意這些,他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麵,用手帕揩揩嘴,道了聲:“大嬸,麻煩你了。”
聽了這話,七嬸在一旁垂著手,又微微蹲了一下身子,眼睛隻看著地下,再說聲.“好睡了,他大哥。”
待七嬸收拾完了出去,二弄才憋不住放聲笑起來。他平素隻見過七嬸在地裏做活時那副潑辣樣,隻聽過婆娘們鬥嘴時七嬸甩高腔,還不知道她在家裏有這般光景哩!
“咦——嘖嘖!”二弄順著嘴,“你看俺嬸,還真帶個樣哩!”
二弄這話,是誇七嬸收拾得模樣好,還是說話舉止好,連老牟也聽不明白。
二弄陪著老牟在七嬸家住下,也就斷不了每夭出出入入地從她家大門口老榆樹下的石磨前經過。那石磨早已廢棄不用,上半扇不知哪裏去了,隻剩下了下半扇孤零零地歪斜在那兒。石磨的槽溝早磨平了,大約是常有人坐的緣故,甚而有些滑溜溜的。雖然一出七嬸家的門就是石磨,根本談不上“累”呀什麼的,二弄卻如同走了一段長路似的,總在石磨上坐下來歇息。或者,將腳上穿的解放鞋蹬在那石磨上,把鞋帶解開來又係上, 係了又解開。一雙眼隻斜斜地往鄰家高高的院門樓裏望。
有門樓的家在疙瘩窩大隊隻有槐花一家。她爹活著的時候和別人合夥開過油坊,後來,她娘又把槐花的姐姐嫁給了城裏的工人,那家境就顯得很殷實了。她家有的幾樣東西,疙瘩窩沒有幾家拿得出: 自行車、架子車、手表、馬蹄表。她家的姑娘疙瘩窩也沒有人家比得上,槐花她姐俏,槐花如今出落得更排場。
槐花被派到二弄統帥的隊伍裏,和大家一起建那新廠子。出出進進,二弄和槐花倆人老是走成個伴兒。雖然誰也沒說過,讓誰等著誰。可又都象掐著鍾表點兒似的,到時候一準碰上。這一會兒,二弄把左腳上鞋帶解開了,又慢慢係上。右腳的鞋帶剛剛解開來,隻見那槐花就輕盈盈地出了門樓,滿臉笑著走過來。
“槐花。咦I你吃飯老快,上工老快,上工老積極呀。”二弄湊上前,搭著話。
“二弄哥,你在這兒等我哩?有啥事?”姑娘挑著眉,故意問。
“咋哩?誰等你呀,我係鞋帶!”二弄說著,左腳踩在右腳解開的鞋帶上,拌了個屁股墩。
槐花笑,二弄也笑。嗬,老榆樹下大石磨,我等你,你等我,十來年了,現在還等著哩!
書包兜打著屁股蛋兒,上小學的時候倆人就是個伴兒啦。從二弄家出來到小學校去,必須走過槐花的家門口,不知從啥時候起,二弄老想著和槐花上學一起走了。就象是光想著爬上樹夠酸棗吃,心裏總想著在路上遇見她。二弄走得遲了,槐花就會在路上故意磨磨蹭蹭地轉悠著碰上他;二弄走早了, 自己總要找個事兒在磨盤這兒呆一會兒,好等著槐花從門樓裏出來。
年年春上新麥沒下來的時候,糧食特別緊,二弄和槐花上學的時候,在大磨盤那兒一碰麵,二黴就拿出自己家烤的“餅子”給槐花吃。那“餅子”兩麵都在火上烤得焦黃,吃起來甜絲絲的,耐嚼,耐咬,就象老牛筋一樣不容易咽下去。可小孩子們都愛吃。那不是白麵做的,那是從老榆樹幹上揭下來的樹皮,剝掉外麵那層坑坑凹凹、滿是裂紋的糙皮,剩下的就是白花花的“餅子”了。
槐花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那榆樹皮餅,一邊兒從花布褂的兜袋裏一把一把地掏著自己給二弄帶來的東西。那是從樹上探下來的槐花,白粉粉的,花心裏泛著淡綠色的黃蕊。那槐花是用一點兒麵粉拌過,放在籠裏蒸熟的。二弄吃在嘴裏,隻覺得香味醉人。他冊了槐花的手心,嚷嚷著:“耶!昨懲香哩?羞,羞!你把雪花膏擦到手掌心裏啦!”
槐花會急得跳著腳辯白: “瞎說哩!瞎說哩!給,你聞聞,哪有雪花膏呀?”
她生氣地把紅紅的小手心貼在二弄鼻子上,二弄隻覺得滿鼻子都是槐花香。
可是,他倆也確確實實地鬧過一回氣,足足有五六夭,誰也沒有理睬過誰。
那是冬季上晚學的時候,老師不教課,但要同學們做作業。二弄貪玩,一會兒和別人說說話,一會兒從書包裏掏出本小畫書看。老師布置的算術題,別的同學都做完後一個個回家去了,隻有他還拖著交不了本子。槐花是值日生, 自然要陪著他,幫他做完作業倆人才一道走。
那天晚上天氣特別冷,屋子外麵刮著大風,月亮也不知藏到哪兒去了。從屋裏往外看,黑糊糊的連樹影也分不清楚,二喬做完作業,槐花去和煤封那教室裏的煤火。不巧,濕煤太少了,鐵桶裏也沒有水。要封住火,還得跑老遠去井邊打水。槐花一個女孩子家膽小,害怕外麵黑,二弄呢,懶勁兒上來了,也不願意去。磨蹭了一會,他忽然想出了辦法。“槐花,你閉上眼,藏門後。俺不說睜開眼你不許看。俺給它變出水來。”
槐花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捂住臉,在門後藏好了。隻聽得“叭嗒”一聲響,二弄將屋裏的電燈關了,嚇得槐花直嚷嚷:“哎喲,不玩了,不玩了!快開燈,嚇死人啦……”
槐花不住地嚷嚷著,二弄過了一會才開了燈。槐花再來看那煤池裏,果真有了點兒水。二弄笑嘻嘻地用小鏟子和好了煤,把煤火封住了。
“咦?你從哪兒弄的水?”槐花驚奇地間。
“嘻嘻, 自來水!”二弄得意地搖頭晃腦。
老師每天晚上臨睡前總是要來檢查一遍教室的。他一進門,就吸著鼻子說:“喲,咋這麼躁!這麼躁啊?”他圍著煤.火轉了轉,懷疑地望著二弄問: “有人在教室裏尿了尿!誰尿的?”
二弄慌了神,但仍舊嘴硬:“沒有,俺沒有尿。”
老師好象猜出了什麼,他嚴肅地問槐花說:“你是少先隊員,告訴老師,這是怎麼回事?”
槐花紅著臉,吞吞吐吐地把剛才的事情講了出來。沒說的,二弄挨了老師好一頓“熊”。
從第二天早上起,二弄就比往常上學走得早了。他早飯不喝湯了,拿塊煮紅薯就走。經過那老榆樹下的大石磨和槐花家的高門樓時,隻管顛著腿跑。在學校裏,他看也不看槐花一眼。等到第四夭頭上,二弄又一大早去學校,老遠就望見在老榆樹下的石磨上坐著的槐花。於是,他悄悄從路上拐下來,繞著別人家的後院牆根兒走了。過了第五天,他在學堂裏忽然發現,槐花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眼泡子也腫了起來。於是,隔夭早上,二弄又快步走過那高門樓時,他忽然停住了腳。他看到槐花正倚著大門框抹淚兒理I兩個小孩默不做聲地互相望了望,二弄終於走過去,從小襖懷裏掏出了一塊榆樹皮“餅”。槐花沒接,卻雙手從自己書包裏捧出那蒸槐花來。蒸熟的槐花,暖乎乎的、軟和和的、香噴噴的……
二弄整天指揮著一幫人拉鋸放樹,搭工棚,蓋工房。接下來還要鋸板子,釘那翻砂型用的木模子。二弄搞木工活是把好手,做窗子、門板的活他獨個包了。
他天天在小棚子裏拉鋸、推刨子。每天歇晌後,他那大小刨子的刨窩窩裏,都塞滿了白花花的東西。那不是刨花兒,是白嫩嫩的核桃仁。疙瘩窩隻有槐花家院裏有棵大核桃樹,核桃還沒熟透,滿樹都掛著青果果。砸掉青皮兒剝嫩仁兒,吃核桃的不知道著急,收核桃的卻早已等不得……
鑄造暖氣片需要生鐵,牟劍南和二弄核計了,找公家買鑄鐵不好弄,一是需要跑上跑下鑽門子,難以批到手;二是即便批到手了,價錢老貴,咱剛剛立家業,買不起。最理想的是,從哪個單位的廢料堆裏弄出那報廢的鑄鐵件來,拉回來用化鐵爐化了,一樣管用。
到省城裏拿回來嶽局長一張二指寬的條子,二弄和老牟一起到鄰近的鐵路樞紐站去了。
那年,二弄拉著架子車送嶽局長到鐵路樞紐站避難的時候,二弄就和那站長相熟了。這個鐵路樞紐站是個挺大的單位,設在這裏的還有一個機務段,都是“老保窩”。這個地方貨車司機多,火車多,鐵軌叉叉多,修理廠房多。
“咦,站長!老長遠沒見了,俺還怪想你哩。來,熏一根!”二弄自己不抽煙,身上卻裝了一盒帶錫紙的“大前門”。他冒充老練地把紙煙甩過去。那煙甩猛了一點兒,正碰著站長的鼻子尖兒。
“你個二弄子,有蛋快下,我還忙。”罵罵咧咧是表示親熱,二弄高興地咧著嘴。他遞過嶽局長寫的紙條, 自己又抽出一根煙來,在桌子上敲敲著,做出一個要抽煙的樣子。那動作硬了點兒,煙卷一抖,掉在了地上。他趕忙又點著了一根。一個人會抽煙,似乎是成熟老練的表現。
“這事嘛……”站長搔了搔頭,拖長了聲調。
“咳,咳咳——”二弄一急,一口煙嗆在肺管裏。他咳喘著說:“甭管啦,甭管啦,咱不會讓你老作難。按廢鐵價該多少錢算多少錢,工人老大哥還會坑俺農民小兄弟?俺小農民可不象你大站長,守著萬貫家產一毛不拔。你以後去俺疙瘩窩轉轉,隻要是地裏長的,想要啥情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