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弄一邊說著,一邊從麻袋裏掏出香油瓶來。那香油卻不是疙瘩窩地裏長出來的,是街上高價買來的。
“你個二弄子,跟我來這套!咱這是誰跟誰呀?”那站長使勁用手揉搓了一下二弄的腦袋,怪痛的。
“我們這兒廢鐵有的是,正發愁這鐵垃圾沒地方扔哩。你們來人,情拉啦!”站長爽快得很。
老牟和二弄找到廢料場,喃喲!這裏的廢機車頭,扁車輪,爛道釘之類的鐵家夥,簡直堆成了山。老牟象個找礦的地質隊員一樣,在那廢鐵山上跑來轉去。他扒拉了多半天,興衝衝地對二弄說:“行啦。就咱們‘廠’的那個胃口,這座鐵山咱們幾年也吃不完!”
眼瞅著收罷麥了,疙瘩窩男女老少一齊出動,魏支書親自帶著隊,浩浩蕩蕩地開過來,螞蟻搬山似的忙活了個把星期。又過了些日子,二弄領導的“各達水暖器材廠”正式開工了。疙瘩窩上千口子人全都聚在那化鐵爐周圍,嘰嘰喳喳,指指點點,比看大戲還熱鬧。
那化鐵爐煞是威風,四個電動鼓風機一吹,肚子裏乎乎地響,把那煙,把那火,咕咕嚕嚕地直往天上噴。老牟跑前跑後地張羅著、指揮著。二弄哩,比老牟還顯得忙,老牟幹什麼,他也幹,老牟說什麼,他再大聲喊著重複一遍。他臉上抹的全是黑道道,嗓子也喊啞了。
出鐵了,出鐵了!鐵水是一條熱熱火火的溪流,帶著藍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火花,劈劈啪啪地淌了出來。澆鑄了,澆鑄了,沙型裏騰起一陣陣白煙,嫋嫋地上升著,擴散著。“啊噢——!啊噢——!”象看到了大年三十晚上的焰火,鄉親們一起歡呼起來,蹦跳起來。
那澆出的鑄件,老牟親自用鐵刷子刷淨,用沙紙打磨,然後仔仔細細地做了試驗。不漏水,不漏氣,完全合格!
莊稼人,秋後喝清場酒。場上淨,囤裏滿,慶慶豐收, 自己稿勞鎬勞自己。七大嬸家的這桌酒,也是豐收酒:爐子裏生出了“鐵莊稼”,疙瘩窩平空掉下來一塊早澇保收地,能不樂樂嗎?
魏支書、二弄廠長,牟“技師”,圍著圓桌團團坐。菜不多:涼調藕、蘿卜絲,攤雞蛋,煎小魚。酒不好: 散裝“一毛燒”。飯桌上雖然東西少,可在坐的人多、話多,笑聲多,喝得多。他們喝得痛快,喝得盡興。
“牟技師,你說咱這暖氣片片一生產出來,到底能弄多少錢?”魏支書問。
“就憑眼下這個生產能力,隻要銷路好,年底純利潤能上萬元。”
“甭管啦,生產出來我去銷!背著窩窩頭,到機關大樓裏一神雨布,咱就睡那兒啦!不買咱的貨,咱不走人!”二弄拍著胸脯。
“不必,不必。咱們這產品的質量,就是拿到全國的範圍去比試,也是梆梆硬。眼下這東西還是熱門貨,隻要闖出牌子,知道咱們的東西好,不愁銷。要說問題嘛,就是咱廠的技術力量差,得想辦法培訓。”老牟有真本事,借著酒也禁不住誇起自己的瓜甜來。
“這好弄。把咱疙瘩窩讀過書的年輕孩們都挑出來,背著行李背著糧,去人家廠裏學。咱不拿他的錢,不吃他的飯, 白給他們幹。讓人家撿個便宜,咱也不吃虧。”
邊說邊敬酒,支書端酒壺,二弄端酒壺,回回都是想灌老牟。老牟卻隻是推,二弄站起來,硬捺住老牟的手:“我過去看那電影上,有的外國人滑頭,有酒自己喝,端著酒瓶往自個肚裏灌。咱中國人實誠,有酒都是讓客人喝。來,不喝不放你過。”
支書和二弄都勸不動酒,心裏老不過意。眼見七嬸又端著蛋花湯來,魏支書一把拉住她說:“來,你給老牟敬一杯!
往日裏手腳麻利的七大嬸,斟酒沏茶最得體,她把那壺高高捧在手裏,能讓那壺嘴兒裏流出來的水兒,不急不慢,不斷線兒。再小的杯盅,既不會溢出來,也不會斟不滿杯,讓杯口留出個難看的圈圈兒來。可是,這會兒,她是咋弄哩?
第一回,酒盅裏沒流進幾滴去,半壺酒都灑在了桌子上。
第二回,剛剛端起滿杯酒,“當嘟”一聲,卻失手把杯子翻扣在菜盤裏。
第三回,拿穩了。支叉著胳膊平端給老牟喝。老牟忙去接。一挨住那端杯子的手指頭,那杯酒卻顫悠悠地潑灑在兩個人的手心裏。
魏支書氣得直嚷嚷:“耶,耶!老牟在你這兒住想長遠啦,又不是不熟識?你慌張個啥哩!
二弄喝了幾杯酒,隻覺得心裏熱。他敞開衣褂,站在當院裏。交了秋的晚風,帶著涼爽的氣息兜麵撲來,二弄覺得就象三伏天鑽進老鴉河裏打撲騰一樣,痛快極了。
月亮正爬在老榆樹枝頭上,宛如十五晚上誰家的孩子打的一盞白兔燈籠, 白光光的,照得四周暈暈的亮,卻又不甚分明。那樹悄子搖嗬搖,滿地都是晃來晃去的碎樹影。二弄不知不覺地抬腿就往外走,急匆匆的,好象要找什麼東西,又仿佛是有什麼人在喚他去。
一出院門,他就收了腳。他咋知道要往石磨盤上瞅哩?那磨盤上影影綽綽地正坐了個人兒,不是槐花是哪個!
“二弄哥!”槐花慢慢地站起來。她不驚也不喜,不慌也不忙。仿佛早就知道二弄要來,早說好了要在這兒等著他一樣。
人影影隨著月亮走。月亮愛往雲裏頭藏,人影子愛往樹身子後頭藏。走著走著出了村,到了堆滿麥秸垛的場院裏。
線團子卡在梭心裏。那心裏是滿滿的,可又抽不出頭……
“嘻嘻嘻——”二弄笑了。
“笑啥哩?”
“多好玩兒。就跟那城裏人‘約會’一模似樣!
“你約我啦?”
“……。那,是你約我啦!
“哼,誰約你啦呀!我可是沒有給你說過啊。”
“耶,那我咋知道了哩?這呀,是咱倆心裏約好哩!”
“……”
槐花不說話了,嘴裏啥著根麥稈兒隻顧笑。麥秸垛軟和和的,坐在上麵真舒服。麥桔垛高高的,象一座樓房一樣,坐在上麵看夜色中的疙瘩窩,遠遠近近的房子都變小了。
“你,咋光是笑?說話呀。”二弄伸出手,拔掉了槐花嘴裏嘴著的長麥稈兒。
“我笑呀,笑咱小時候玩的遊戲,咬麥桔稈兒。咱倆還是在這兒咬過哩!你忘啦?”
忘不了,忘不了……
那一年疙瘩窩收了個好秋。請了戲班子,在麥場院裏唱大戲。
大戲沒開鑼,小戲先開場。疙瘩窩的小孩們早早就聚了半場院,一個個忙著占地盤,瘋天瘋地地笑鬧著。二弄情,拉著槐花一指麥秸垛說:“來,咱倆爬到那上頭,那兒沒人擋,看的清!”
二弄抽著,拉著,推著,把槐花弄上了麥垛頂。
好高的地方,好軟的座,好大的風,好明的月亮。坐在麥垛上,倆人兒咬起了麥秸稈兒,這遊戲鄉裏的小孩都會玩兒,一根長麥秸稈兒,一人咬一頭,用門牙緊緊咬住了,往後掙。誰個咬不緊滑脫了,就算輸一盤。然後把麥秸稈兒從當中掐掉半截,再來咬,再掐,再咬;再掐,再咬……一直到掐得不能再短了,這一輪比賽才算完。
二弄的門牙有點“飄”,咬麥秸稈兒從來咬不緊。槐花的一排小牙長得又緊又密又齊整,咬住麥稈兒就不丟。二弄回回輸,最後一回耍了弄,偏著腦袋,用大牙根緊緊嚼住了。“嗯!嗯——”倆人掙足了勁兒,二弄到底還是耐不住性,一鬆嘴,麥稈猛一滑,槐花一個仰身翻倒了,溜著麥桔垛的邊往下滑!多虧二弄,急忙火燎地撲過去,在麥垛邊上抱住了她。
“哎,……嗚嗚——”槐花嚇得哭。
想到過去的事兒,二弄笑了。“你,多大哩本事喲!小時候,光知道哭。”二弄說,
“咦,你有本事,咬麥稈兒,回回都是輸!”槐花不饒人。
“耶,耶!別逞能,咱今兒個再比比!”
“再比比!”
一根麥稈咬了截,截了咬……。還剩下小手指頭那麼長,槐花閉上眼噴在嘴裏,二弄卻沒有敢再去咬。
“二弄哥,你還記得那晚上唱的戲嗎?”
“記不住了,記不住了。”
那晚上,人來得很多,亂轟轟的,麥秸垛又離戲台子遠,聽不清,看不真。
“二弄哥,我問的是,那天晚上我唱的戲……”
記的記的。槐花唱的那段戲真好聽,打那以後,二弄一得閑就跟槐花哼,小時候的記性好,如同刻在腦子裏,總也忘不掉。;
那時候的小槐花臉盤白胖胖的,嗓子清亮亮的。“二弄哥,這戲不好聽。還不如俺娘在家唱的哩。”
“你娘咋唱哩?”
“就這唱:
十年寒窗你不呀不容易,
金榜題名你數呀數第一。
春江水暖鯉魚跳龍門嗬,
格桐樹高鳳凰來歇息。
叫一聲哥哥喲,你聽呀聽仔細:
從今後,如你意:
你是我的夫呀我是你的妻……”
二弄如今自然還記得那戲文,但他卻映映眼說:“喲,前邊的忘了,就記住後麵兩句:“從今後,如我意:我是你的夫呀,你是我的妻……”
“錯啦,錯啦!”槐花紅了臉,應該這麼唱:“從今後,如你意:你是我的夫呀,我是你的妻……!哎呀!你可真是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