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給娘說了,她要跟二弄好。她娘聽了跳著腳罵:“你這個瘋妮子!你找誰不中,非找他!兩間破草房,一個病歪歪的爹,你去了是跟他喝西北風哩,還是伺候他爹進棺材哩?”

槐花咬得死:“反正我誰也不跟,就跟他!”

槐花她娘又勸:“好啦,好啦,閨女大了不由娘。嫁人總得嫁。我早跟你姐夫說好啦,正給你找著哩,不找個坐辦公室的幹部,也得找個吃商品糧的工人!”

槐花跟二弄一商量,幹脆,進城照個合影像,回來再向全村人宣布:俺倆訂婚啦!

二弄找到了村裏學校的高老師,借了他的自行車,又借了五塊錢,一大早就順著公路往城裏騎。槐花在半道上等著,跳上後車座,興高彩烈地摟著二弄的腰,倆人逛城去啦!

城裏照像館開門晚,倆人守著門等到八點半。開開門,他倆是第一份,攝影師催著快照像,二弄卻拉著槐花對著鏡子不肯走。

“槐花,就這樣!”

“嗯。”

鏡子裏兩個人靠得緊。那鏡子又大又亮,映出的像還是帶“彩”的。

“咱倆照的像,要是有這鏡子懲大就好了。”

“中,咱再窮,也得放個大點兒的。可著這五塊錢用。”

“還得上上色。”

“中,槐花,就是俺,俺老醜氣。”二弄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的冬瓜頭,厚眼皮。

“快別說,咱倆在一堆時間長了,俺瞅著怪順眼!你心好,能。”

倆人叨叨半天,總算照了一張像。櫃台上開了票,半個月以後取。二弄心裏高興,拉著槐花要拐個彎兒,到嶽局長家去。他想叫嶽莎莎看看,俺鄉裏閨女長得也不賴。

到了嶽局長家,卻隻有嶽局長出來陪著他倆喝茶說話。二弄一打問,原來莎莎已經和那姓石的結了婚。那姓石的父親在上海“管大事”,倆人一起調到上海去了。莎莎臨走時倒還留了話,要爸爸把自己在上海的工作單位告訴二弄,有啥事辦,她一定幫忙。

二弄快快地扯了一會兒閑話,就和槐花一起回去了。

二弄原來籌劃這照像的事要悄悄進行,先不讓村裏人知道,等拿回來訂婚照片再宣布。可是,他倆人從嶽局長家出來,在回村的半道上卻遇到了村裏幾個進城買東西的婦女。娘兒們家舌頭長,一時間,疙瘩窩家家戶戶都傳開了:二弄馱著槐花逛省城啦,倆人悄悄去,悄悄回。咳!大姑娘小夥子湊在一堆,還不定幹了啥事哩!

二弄爹問二弄:“你跟槐花去城了?”

“嗯。”

“做啥哩?”

“照了像。俺自己訂婚了。”

“唉,這事兒怕成不了。咱家窮!”

二弄心裏也犯嘀咕,真怕半道再出了啥岔子。他心想索性和槐花去公社登個記。婚姻自主,隻要倆人好,有感情,誰能擋得住。

想和槐花說句話,二弄在老榆樹下石磨盤那兒轉了幾遭,也不見槐花的麵。第二天,槐花也沒到工棚裏上工。一打問,槐花被她娘關屋裏了。她哥,她嫂,她姐夫……都來了,這陣子,正吊在梁上打她哩!

二弄跺著腳往槐花家跑,剛剛望得見槐花家那高門樓的角兒,遠遠地就聽到了淒厲的叫聲。那聲音,使二弄想到有人從高山崖上掉下來時的絕望的情景。二弄如同要跑到山崖下去接住那掉下來的人一樣,瘋了般地狂奔過去。“啊喲!——”啊,那是槐花在哭,那是槐花在叫!

“開門,開門,給俺開開門!”二弄使勁擂著院門。

是因為院深門緊,裏麵又在哭鬧,所以沒人聽得見?還是因為裏麵的人聽出了是二弄的聲音?那門扇仍舊關得嚴嚴的,仿佛是一張繃著的臉!

“啊喲——”又是一聲長長的尖厲的呼號,二弄的心宛如一張薄紙,被抖動著扯碎了!他從院門邊跑開,繞著那高高的院牆不停地一圈又一圈地打轉,活象是一頭暴怒的獅子!

當那院子裏又清楚地傳來抽打聲的時候,他終於不顧一切地攀上牆頭,跳了下去!

“啊喲,快來抓賊呀,抓賊呀……”

“狗,有狗跳牆啦,打這條狗!……”

二弄沒想到槐花娘早就守在院子裏,她大概是一聽到二弄敲門叫喊的聲音就出來守住了。她氣勢洶洶地揮著一把長掃帚,朝著二弄沒頭沒臉地掃過來!

二秀平時隻見過穿戴得幹幹淨淨,見人就笑吟吟的槐花娘,哪裏見過她這副一披頭散發、紅著眼睛、嘴臉烏青的夜叉相?二弄一時倒被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槐花的哥哥和姐夫也聞聲趕出來,一起喊著抓賊。二弄到底是翻牆頭跳進別人院裏來的,心裏有些發虛,他左躲右閃,逃過了槐花娘的掃帚頭,開開大門退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