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外圍滿了人,槐花娘把掃帚一扔,躺在自家門前打起滾來……
一連幾天,二弄都見不著槐花的麵。卻風言風語地聽村裏人講,槐花已經找好婆家了,是她姐夫的一個朋友。那人在新疆一個什麼鹽場工作,一個月能拿百多塊工資,頂個大縣長!槐花嫁給這樣的人自己享福不說,還說好了每月給她娘二十元錢哩!
二弄聽了氣悶,吃不下睡不著。七嬸和老牟都輪番勸慰他,魏支書還親自去找槐花娘做工作,卻讓槐花娘幾句話給堵了回來。“你誇二弄好?你把你哩姑娘嫁給他!誰稀罕他那個破‘廠長’,弄得俺一年沒分紅。人家外頭早傳著說,鄉裏辦廠是啥路子不正。那幾個破棚棚,還不定啥時候讓人家給封了哩!”
二弄常常在心裏罵槐花娘武狠。可有時又怨怒自己:人家每月有百多元,能讓槐花和她娘享福。你有多少錢呢?窮光蛋一個還要人家把閨女嫁給你受罪,人家的娘還會說你狠心哩!
唉,誰讓你生在農村!
槐花娘說過什麼要“封廠子”的話,還真讓她說中了。
那幾天,“各達水暖器材廠”剛剛銷出第一批產品。按照訂下來的合同,這幾天還應該有幾個單位來汽車拉暖氣片走。太陽剛剛有兩杆子高的光景,遠遠地就看到有兩輛卡車從公路上開下來,往疙瘩窩這邊兒來。老牟以為是來拉貨的車,就給一個社員說了一聲,讓他去給引個路。引路的社員跑過去後,卻又趕快往回跑,一邊跑,一邊使勁兒揮著手。那兩輛卡車越開越近,大家忽然感到有點不對頭。最前麵的那輛卡車上,綁著兩個高音喇叭,活象是瞪著兩隻大眼睛。
大喇叭哇哇啦啦地響著,誰也聽不清楚播送的是什麼。反正是支歌曲,雄壯得很,鏗鏗鏘鏘的節奏象錘子砸鍋一樣幹脆有力。那兩輛卡車直開到疙瘩窩的“中心廣場”上,把屁股對著土地廟的門口,停了下來。
馬達聲一停,歌曲聲也停了。隻聽到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在念著一篇什麼文章。疙瘩窩的鄉親們文化低了點兒,普通話聽不太懂,但文章中的那幾句快板、順口溜之類的話似乎是用當地土話編排的, 鄉親們並不費什麼力氣,就聽明白了:
“……對這種情況,疙瘩窩的貧下中農義憤填膺地說:‘俺這書記真不賴,請來一個反動派。整天抓錢不抓綱,這樣怎能學大寨!’……”
社員們聽了莫名其妙,幾個憨乎乎的小夥子生氣地互相問:疙瘩窩究竟是誰說過這話?大家本想和宣傳車來辯論辯論哩,卻看到那兩個大卡車上呼呼啦啦跳下一群拿著木棍,戴著袖標、安全帽的人。
他們是郊委機關組織的專政隊,是來疙瘩窩刮“紅色台風”的!省城裏也在刮風,到處都在抓人,遊街示眾!
專政隊湧到新建的廠子前,為首的一個白淨淨的小夥子望了望掛在門上的那個“各達水暖器材廠”的木牌子,回頭說了一聲:“砸,砸這個黑招牌!”
一語未了,那木牌就被木棍敲下來。那小白臉上去一腳,把木牌踩成了兩半。在場的社員們本來有些怯怯的,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幹什麼,還想著要講講理、辯辯論什麼的。一看要砸廠,立刻圍了上去。
“你們於什麼?幹什麼!”老牟也被激怒了,這廠子是他的心血,他的整個生活和希望的依托。
“喂,就是他!勞改釋放犯!曆史反革命!抓住他!”來的人裏麵有認得老牟的。
那小白臉動作敏捷,上去就扭住了老牟。老牟本是一介書生,身子骨又弱。頓時被扭翻在地上,挨了幾腳皮鞋踢,滿鼻子滿嘴都淌著血……
“你——,你娘哩個腳!——俺撕了你個狼娃子,俺撕——”
一聲駭人的尖叫把在場的人都嚇住的。還沒等人反應過來,撲上去的人己經用雙手把那小白臉的臉抓爛了!這是一雙什麼樣的手啊,凶猛,尖利,因仇恨而痙攣般地顫抖著,象是母獅的一雙利爪!
然而,那小白臉很快就清醒過來了,他發現纏著他的是一個女人。於是,他用袖頭抹了一把蓋著眼睛的血,靈敏地閃了閃身子,猛地揚起了木棍。……
“啊嗚——”那女人悶沉沉地嗚咽了一聲,就摔倒在地上。她——是平時最和善的七大嬸!
動手吧!中國的農民是善良、寬厚的。甚而,軟弱得一如可欺。但是,如果真逼上門來抄他們的家,抓他們的親人,他們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扼住對方的喉嚨!
釘耙、扁擔、撅頭、鐵鋤……疙瘩窩的農民抄起所有能摸到的家夥,衝上來了!
二弄衝在最前頭,他一耙子打掉了領頭的小白臉手裏的木棍, 自己也扔了釘耙,用拳頭、腳、肩膀、腦袋、牙齒……向對方打、撞、咬……此刻,二弄覺得內心裏種種被壓抑的、積蓄著的、莫名的仇恨一齊都發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