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白臉被打翻了,二弄把他扭著捆了起來。對方經不住眾多的農民的反擊,他們扭著受傷的老牟,退守到了一個三間房的大屋子裏。雙方對峙著,形成了一種僵持的局麵。
而這時,停在疙瘩窩“中心廣場”上的兩輛卡車,也被農民們俘獲了。卡車的輪胎被放了氣,歪歪斜斜地站著,好象是被誰打瘸了腿。
事情顯然鬧大了。
被圍的人中午和晚上都餓著肚子。天快黑的時候,郊區公安局來了幾個人。他們顯然是被“專政隊”請來的。他們一來,就嚷嚷著要抓打人凶手,抓策劃這場武鬥的幕後的“反革命分子”牟劍南!
這一下,不用魏支書拚命敲那個掛在老榆樹上的半截子鐵軌“鍾”,疙瘩窩從三歲的娃娃到七十多歲的老人,都湧到了“中心廣場”上,開了一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到人最齊的全體社員大會。
白發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們,一邊吭吭詠吩地滇著鼻涕歎著氣,一邊用拐杖咚咚咚地敲著幹巴巴的硬土地;緊緊扯拽著娘的衣襟的小娃娃們被那異乎尋常的氣氛嚇得“哇哇”亂哭,年輕的母親們一邊恐懼地拉著自己的丈夫,一邊哄著懷裏的娃娃……
而那些當人類還在茹毛飲血的時代,就已經擔負若衛護自己的妻兒老小及自身生存權力這種神聖使命的強壯的男人們,無不格格地咬著牙齒,強製地約束著自己奔騰的熱血,宛如勒著一匹揚起蹄子的烈馬……
魏支書哆哆嗦嗦地站到了他往昔開大會時發表講話的青石井台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沒有按任何上級文件精神布置的發言。
“拴!拴走……你們,你們拴走俺吧!”
見了血,見了受傷的親人,見了被破壞的廠子,農民們都紅了眼。
“你們拴吧!拴走,把俺大隊的人都拴走!
疙瘩窩的男女老少一起悲憤地呼喊。
“……上了這台子,俺心裏就慚愧。從俺二十來歲起就蹦上過這台子。俺年年都在這兒喊,要讓俺疙瘩窩的鄉親們日子過哩好一點!俺老沒材料,沒搞好,對不住鄉親們……”
魏支書垂下頭,哭了。
“辦這廠,是俺哩主意。你們要停廠,攆師傅,把人帶走,辦不到。坐法院,俺去!給俺黨籍開除了,心不跳!”
“拴吧,拴走俺吧……”
憤怒的農民都高聲喊叫著,象是能吞掉一切的無底的大海。
公社的餘書記趕來了。他是接到魏支書的電話,連忙領了公社秘書來的。
他先給郊區“專政隊”和公安局的人一起商量:“你們看昨弄?人,恐怕這會兒是帶不走了。農民不論慈多理,又正趕在火頭上,弄不好就會鬧出大事。你們看這樣中不巾,你們扣的人先放了,他們抓的人也放了。這事兒交給公社了,俺公社來處理。”
來的人也被這陣勢嚇壞了,正惦著昨脫身哩。沒二話,同意了。
餘書記又找大隊的幾個幹部,在土地廟開了個緊急會。“這事兒,咱公社胳膊肘不會往外撇, 自然向著咱自己。事情再鬧下去,咱也沒法收場。他們同意放人了,咱也放。讓他們走了算。有啥事,公社給你們再圓糊。咳,運動來了一陣風,風頭一過,就完事了。”
大家夥兒惦的是被扣住的老牟。一聽說放人,沒說的,都同意了。
一出大戲收了場。直到後半夜,來的人才修好卡車出了村。天不明,二弄和老牟也走了。這是大家的主意,先躲到外縣七嬸的閨女家避避風再說。
臨離開七嬸家時,老牟流著淚對支書和七嬸說:“……在你們這兒,我才覺得自己是個人!你們放心,我還回來,死也死在疙瘩窩!”
雨不下了,蜂子才飛出來。風不刮了,二弄他們才回到村裏。
槐花的妹子給二弄送來了一封信。那信上的字,看得出是傀花寫的。
二弄哥:
俺對不起你。他們把俺吊在房梁上,打得俺起不了床。
俺媽跳了一回河,又要跳井。俺哥哥嫂子逼著俺走。
沒法子想,俺到新疆去了。
二弄頭惜了,他轉嗬轉,又轉到老榆樹下大石磨前。那磨盤依舊在,磨平了的槽溝依淚是被人坐得明晃晃的……可是,再看不到磨盤上等自己的那個人影影了,再不能靠著麥秸垛咬麥稈兒;再吃不到白生生的嫩核桃仁兒,再聞不到甜絲絲的槐花香了……
打那天起,每到黃昏的時候,村裏的人又都留意到二弄在老鴉河的岸邊上轉悠了。遠遠的,隻聽到老鴉河邊傳來“嗚嗚”的水聲。有人說,那是二弄在叫,二弄在哭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