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W山不轉,水轉。世道總在變。終於有一天,疙瘩窩忽然成了致富的典型。魏支書開始整日為安排外地來參觀的人們的食宿而費神了。
郊委打算在疙瘩窩召開三級幹部參加的現場會。為了給魏支書準備發言材料,公社書記餘陽和親自抽來了公社秘書,還把疙瘩窩大隊今年畢業回鄉的幾個高中生都集中起來,幫忙整理材料。
那材料的主要部分,全都是一些阿拉伯數目字。必須出口即能講出,不必臨時翻本子,才能顯示出做為一個大隊首腦的那種全局在胸、運籌帷惺的風度。因此,餘書記交代了,要魏支書一定背熟它們。
我們大隊以前是一個非常落後的三類隊。一九七八年,政策變了,工農業總產值達到六十萬元。一九七九年達到八十三萬元。一九八〇年落實了生產責任製,年產值一下達到“百二十萬元。一九八一年達到一百二十一萬元。今年預計一百三十萬元。
由於隊辦企業的發展,大隊有了錢。一九七六年以來,向農業基本建設投資六十八萬元,其中購買各種肥料二十萬元,購置農業機械三十萬元,農田基本建設十八萬元。如今,耕、耙、播、收、運、打,全部實現機械化。 目前大隊擁有各種運輸、耕作、排灌、收割、植保機械一百二十三合。其中,大型卡車六部,拖拉機五台,聯合收割機一部。
在談到材料上寫的未來發展遠景規劃,即“開創新局麵”那一部分時,參加起草發言稿的幾位同誌發生了一些爭論。有人說要突出社員生活的改善,大隊即將完工的八棟單麵朝陽兩層樓房一定要寫上,還要添上個人擁有的電視機、電風扇、洗衣機……的具體數字。有人說要寫上大隊計劃中的公共福利事業,這屬於“共產主義的因素”,不可缺少,比如:社員水電費、麵粉加工、入托入學、洗澡、看電影全部免費啦,老年人退休後發給“如意金”啦等等。有人說,要寫上計劃生育、智力開發問題,這是當前強調的具有戰略意義的大事……
但是,老牟談得最實際,他提出要籌辦新的廠子。搞農業還講個多種經營哩,搞工業更不能單打一。要根據國民經濟發展和市場的需要做新的安排。弄個什麼新廠子好呢?二弄和老牟倆人商量過,想辦電瓷廠。近幾年來,國家電力事業飛速發展,二弄在嶽局長那兒聽他說過,全國電瓷供應在若幹年內將還有缺口。這樣,建廠方向應該說是正確的。再一個,生產低壓電器瓷件的製作工藝、設備都和日用陶瓷近似,小規模生產困難不大。
疙瘩窩北邊老鴉河旁的鴉山,當年曾有地質隊來勘探過,說有瓷土礦。但因為分布太散,儲量不大,所以國家並沒有進行開發。然而,對於一個隊辦企業來說,那儲量就相當可觀了。況且,城市中的此類大、中企業均從外地購進礦石,疙瘩窩辦廠則就地取材,產品成本肯定低廉。
再者,疙瘩窩原本就有一孔破窯,早年間燒過些醃白菜的陶罐,裝水用的大缸之類的東西。添點兒必要的設備,找個類似的電瓷廠學習一下就行了。
電瓷廠果然很快籌辦起來,然而農村社隊企業產品供銷是個大問題,必須認識人、拉上關係才行。農民想拉上個新關係可真作難。
二弄投辦法,隻得又去麻煩嶽局長。嶽局長已離休在家養病。老頭兒很熱心,親自寫了幾封信。二弄拿著信到處跑,收獲卻不大。本省內訂貨極少。嶽局長說,給上海寫封信,讓莎莎在上海幫助聯係。那裏的企業多、工廠大,興許能解決問題。
莎莎看來還真辦事,過了不久就回信說,要找的人都聯係好了,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具體業務她不懂,得去人到上海才行。
魏支書和老牟一商量,這事還得二弄去。這事情關係著疙瘩窩的隊辦企業的命運。不管怎麼著,一定要弄成!
莎莎如今在上海天鵝飯店做會計工作。這家飯店是專門接待外賓的,它那不可一世的傲然聳立在藍天裏的身軀,它那每日出出入入的客人們的高貴的身份,都不僅僅使得賓館本身高貴起來,而且那服務人員也仿佛因此潔了幾分高貴氣。
天鵝飯店雖然是接待外賓的,但內賓也往往能住進去。除了一些級別高的領導同誌以外,級別很低的,諸如采購員、推銷員什麼的也能堂而皇之地出出入入。這些穿梭來往於全國各地的神通廣大的“經濟特使”們,往往是和飯店的工作人員有些“交情”的。二弄能住進這家天堂似的賓館, 自然是托了莎莎的福。
“莎莎,喲,讓俺住這裏呀?這兒一晚上得多少錢?俺還是找個小店吧!”二弄走在鬆軟的地毯上,覺得身子直往下陷。他提心吊膽地邁著步子,如同擔心踩到深泥巴坑一樣。
莎莎笑著推了他一把:“去,去,‘俺弄,!別給咱家鄉人丟臉。你放心住,不給你要房錢。”
“耶,謝謝你了。你真會給俺疙瘩窩辦好事。要興燒香,俺都給你燒香啦!”二弄一高興,弄話也來了。
“你是我的客人,記住,別給我丟臉。別讓上海人笑話咱。”
二弄馬上想到了,對,不能丟俺農民的臉。他們是個人,俺也是個人。想到這兒,二弄說:“咋?誰敢看不起淹?俺現在也是個‘人物’哩!”
“啥人物?求我爸爸多少次,想進城當個工人都沒當成,還吹!”莎莎捂著嘴取笑他。
‘那城裏工人都老高級?”二弄被刺疼了,“他能比得上俺嗎?”
“喲,‘俺弄’,你算個啥哩!”
“咋?俺是農民全業家,‘各達聯合公司’總經理!”
“吹牛皮。當心別吹炸了呀,農民企業家,你那腰包裏有多少錢?”
“說了嚇你一跳。俺那‘各達’字號的家產都算上,也是個百萬富翁哩!”
莎莎聽了倒也有點兒吃驚。在她的記憶裏,疙瘩窩還是個窮得當當響的地方。沒想到這幾年居然有了這麼大的變化。
二弄在上海見到莎莎,很有些他鄉遇故知的感慨。莎莎呢,在這個過去是十裏洋場的上海灘上呆得久了,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世故油滑、工於心計的人周旋多了,早已感到十分疲憊厭倦。遇見了二弄這個來自家鄉的淳樸、善良而又自尊倔強的男子,心情也感到十分舒暢。這就如同喝膩了上海那帶著刺鼻子的漂白粉味的自來水,又猛然嚐到了家鄉清清的山泉泡開的一杯濃濃的香茶。那怡然的妙趣, 自然是頗可細細品味的。
“喂,‘俺弄’。你還記得我是怎麼認識你的嗎?”
“記得,記得。你和嶽叔叔,經常到俺家的菜園子裏來玩。”
莎莎笑了,那歪脖子老榆樹,那樹下狗尿苔似的茅草庵,那嘩嘩響創著的機井水,那春來冬去變幻著色彩的田野,黃燦燦的油菜花、長吊吊的覓豆角、毛刺刺的嫩黃瓜、彎彎把兒的紫茄子……那如畫的一切,都還在嗎?
二弄則想起了那清晨踏著露水走來的詢俊的老人,隨在老人身旁的穿著草黃色舊軍裝、紮著小羊角辮的姑娘。
這姑娘冷冷的外殼裏卻藏著一個活潑、天真的靈魂。她不知疲累地給二弄的父親做按摩、貼膏藥。她和二弄一起抓菜葉上的蟲子玩兒,還會用嘴在西紅柿上咬開一個小口,然後卻捧給二弄吃……
美好的回憶往往是比酒更醇厚、更醉人的。他們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月,這幾年的琉遠和陌生一下子被拋開了。他們談得很知心,很親近。然而,坐在二弄麵前的畢竟是今天的莎莎。她並沒有穿什麼黃軍裝,而是穿著一身白色的西服。她腦袋後麵早已不是兩撮翹翹的羊角辮了,而是披散在肩上的微微冷燙過的長發。她已經有了一個上著幼兒園大班的兒子,她如今是一個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的文雅、沉穩的少婦人。
“喂,我還沒問你呢,‘俺弄,,你成家了嗎?’
“唉,俺這輩子不想成家了!
二弄長歎了一口氣,他向莎莎講起了槐花。講那石磨上的約會,講那嫩生生的核桃仁,講那麥桔垛上的遊戲,講那高牆裏的吊打聲,講那人兒一去不歸的悲槍……
莎莎象聽了一出《孔雀東南飛》。她同情地說:“這事兒挺讓人傷感的。回頭我給你找個人,寫成小說吧。”
“嗬,讓別人寫成小說?我自己還準備寫哩。”二弄倔頭倔腦地說。
莎莎又樂了,“喂,‘俺弄’。你別光在那兒悲傷了啊,除了槐花,你就找不到了?”
“耶,看你說哩!在俺疙瘩窩,想跟俺好的屁股後頭有一大群理!”
“就是。有了錢什麼都好辦。鄉裏人結個婚還不簡單?隻要人家願意,那你就隨便挑一個吧。”
莎莎說這話時十分幹脆,二弄從中似乎看到了她身上過去所沒有傲那種幹練和精明。二弄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不中,不中。有了錢到商店裏挑件布衫還中,拿錢買媳婦,怕沒慈合適的哩!”
二弄想說,他想找個有槐花那種“心眼”,又想找個有莎莎這種“風度”的。但他沒有說出口。
談著談著,二弄又扯到了大隊辦工廠的事。怎麼請師傅,怎麼保師傅,怎麼建新廠,自己的宏偉規劃、疙瘩窩的美好遠景……二弄滔滔不絕地越說越興奮。莎莎卻很冷靜地打斷他的話說:“你到這兒要辦的幾件具體事,給我說一下吧。”
“中,中。第一,和有關廠子談好條件,訂好購銷合同。”
“好。這件事後天就辦,我給你聯係的人叫蘇阿華,你們見見麵,當麵談判。”
“第二,俺社隊企業在產、供、銷方麵國家都管不了,俺自己聯係這些業務,老是得求告於人。人家具體辦業務的人,往往提出條件,要買縫紉機、 自行車什麼的。俺弄不來,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要多少?”
“十輛好牌子的自行車就差不多了。”
“好。”
莎莎十分熟練地掏出筆記本,一一記了下來。“今天你先休息休息,晚上到我們家吃飯。明天我陪你逛逛南京路,看看西郊動物園。後天正式開始工作。好了,晚安。再見。”
二弄哈哈地笑了。莎莎這一套言辭,這一番舉止,還真象個訓練有素的外交官哩!
莎莎在上海的生活是十分忙碌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安排得滿滿的。做為一家高級飯店的會計,那自身的業務工作並不很重。因為,飯店有一個財務科,科裏有正副科長和好幾位會計。莎莎由於是半路出家,對這行業務不熟悉,所以隻分擔了最簡單和工作量最小的任務。莎莎初到飯店來時,被安排在服務台做接待和登記工作。南來北往的客人很多,所有的人都要和莎莎打交道。而天鵝飯店的客人,有許多是在前麵談到過的那種在全國各大城市縱橫裨闔,飛來飛去的神通廣大的“經濟特使”。這就使得莎莎的生活不由自主地和他們聯係了起來。
莎莎初到上海時,那生活是十分清靜的。清靜得有時使人感到孤獨。愛人的父親在“那個年代”得過勢,在新的形勢下自然就倒了台。那家庭空氣的沉悶是可以想象的。除了愛人以外,她在大上海舉目無親,言語不通,故交摯友們又都天各一方。孩子在托兒所全托,丈夫經常出差,下班回來弄口飯吃了以後,就隻好悵然無緒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逛來逛去地消磨時間了。黃昏時分,站在白渡橋上,望著蘇州河與黃浦江彙融後,在遙遙無邊的遠方與天際混然相接,她會在心裏產生一種空曠寂寥的感覺。仿佛自己變成了黃浦江裏的一段隨波逐流的小樹枝,漂嗬漂,不知要漂往何方……
這種生活,這種心情,大約是從第一次辦了那麼一件事以後,才開始有所變化的。那天,蘇阿華在服務台上和莎莎閑聊,發愁地談到他介紹來的一位新疆客人要從車站發一批貨物出去。可是,車站卻說貨運任務太緊,近期無法安排。如果按他們說的三個月之後才能發貨的話,那就糟糕透了。
蘇阿華為什麼要對莎莎說這些話,莎莎當時並沒有想過。也許,他當時確實隻是百無聊賴,和莎莎扯扯閑話而已;也許,卻完全相反,他是有意在莎莎麵前談到這些, 以誘使莎莎注意,出頭攬下這種事情的。總之,那究竟出於何種動機,淌不得而知。但那效果,卻是如願以償。
莎莎當時聽了蘇阿華的這番話,不經意地說:“其實,不就是發個貨嘛。如果認識鐵路局貨運部門的人,這事也好辦。”
“是的,是的。阿拉那位新疆朋友愁得睡不好覺,儂要是有辦法,一定幫幫忙。大家都說,儂是個最熱心的人,謝謝儂啦!”
蘇阿華哇哇啦啦地誇讚了莎莎幾句,莎莎當時又覺得可笑,又覺得入耳。其實,蘇阿華是怎麼認識的,莎莎也記不清了。好象是哪位黑龍江(?)、湖南(?)的客人和蘇阿華認識,因此蘇阿華便得以常常在天鵝飯店出出入入,有時免不了和莎莎說幾句話,漸漸與之竟熟識了。
話隻是說說而已,如果不是那兒天碰巧有鐵路局的人介紹一位貴客來天鵝飯店住宿的話,莎莎也不會想起要多此一舉的。
“哎,同誌,請問還有房間嗎?”
“嗯?”莎莎伸出了手。
那人拿出了一張蓋著大印的介紹信。
“對不起。我們這兒房間緊,主要接待外賓,有外事任務。”
“哎喲,請你幫幫忙。這是一位老同誌,年齡大,身體不好。哎哎,他是我們鐵路局張副局長的老戰友……”那人幾乎是在懇求了。莎莎並不需要理睬什麼張局長、王局長,按照服務範圍,她完全可以拒絕接待。但是,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鐵路局”三個字。所以,她決定通融一下。
“什麼時候來?要住幾天?”莎莎又收回了那張介紹信。
“明天到,住兩個星期。”
“唉,時間長了一些。如果飯店臨時有任務……這樣吧,先住下再說。”
“好,好。要你幫忙,拜托,拜托。”
“哎,同誌,請問,鐵路貨運部門的人你熟悉嗎?”莎莎仿佛無意地問。
“熟悉,熟悉。你有事嗎?”
“我有一個新疆的親戚來上海辦事,他有一批貨不能及時發出去……”
“沒問題,沒問題。這事你放心,我來辦,我來辦。”
“謝謝您了。明天您送客人來的時候,我把條子交給您。”
‘好,好,好……”
自然,這件事情很順利地就辦妥了。過了幾夭,莎莎早已把它忘到了腦後,蘇阿華卻笑嘻嘻地來找她了。“莎莎,阿拉那位新疆朋友對儂很感激的,他要見見儂,對儂表示感謝。”
“哎呀,算了吧。”
“不行,不行,一定要謝謝的。”
“他在哪兒呢?”
莎莎隨著蘇阿華一起去了國際飯店。早已訂好酒席的大個子新疆人立刻迎了上來。
“這是阿拉的朋友嶽莎莎。”
“這是阿拉的朋友買買提。”
朋友,朋友,都是法力無邊的蘇阿華的朋友,彼此從今天起自然也成了朋友。那位高鼻子褐色眼珠的新疆人雖然年齡比莎莎大得多,卻一口一個“大姐”的尊敬地應答著莎莎的問話。他以新疆人特有的豪放、開朗的音調招呼服務員上菜。於是,那川流不息的菜盤子擺了上來,那一道道菜肴莎莎叫不出名字,新疆人也叫不出名字。隻有蘇阿華極為內行的喋喋不休地介紹著那菜的名稱、特色、來曆。他自己一邊吃,一邊給莎莎和新疆人麵前的盤子裏夾菜。仿佛他是主人,這是他在請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