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一開始還能吃出酸、甜、苦、辣來,再接下去,就嚐不出味道了。盛情難卻,她被灌了許多啤酒,然後又喝了葡萄酒,甚至還喝了兩杯茅台。於是,連她也深感詫異了: 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酒量?
“莎莎是海量啊!英雄海量,莎莎是巾幗英雄!”
“不,莎莎是雷鋒,專做好人好事。”
“不,莎莎是觀音菩薩。心底善良,專門救人危難!”
“莎莎好,儂不曉得莎莎的為人。最講信義。交朋友最要得。
“是,她是個好人,是個好人。”
看來,那酒是有神奇作用的。莎莎朗聲地笑了,她的心象是塗有五色彩翼的蝴操風箏一樣,鼓滿了風,在藍天裏悠悠蕩蕩地飛翔。那些真真假假的誇讚她的話,她都聽進去了。一刹時,她自己也覺得她是這個世界上心地最善良、最講信義、最能救人危難的、有著菩薩一般心腸的女人。
從那以後,她仿佛不再感到生活的空虛了。她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電話鈴“嘀鈴鈴”一響,準是找她的。她走路、騎自行車、坐電車、坐小汽車……滿上海的四處奔波。換房子、辦調動、采購緊俏物資、陪人看內部電影、送往迎來、應邀赴宴……她變成了一個貿易中心、娛樂中心、宴會中心。她一天到晚象個陀螺似的被外力抽打得滴溜溜轉。然而,她卻仿佛因此感到了充實,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莎莎在收到父親和二弄的信以後,她感到身負了一種義不容辭的重任。於是,她以最快的辦事效率與法力無邊的蘇阿華商談了,要他幫忙。 白然,蘇阿華也指天誓日地表明了兩肋插刀的態度,並且果真在最短的時間內答複了莎莎:通知對方來人,找己經聯係好了。
如果有人去查一查蘇阿華的情況,就會發現他是一個特殊的人物。蘇阿華的父親當年在滬南路一帶開過一家頗有氣派的西餐館。那餐館是兩層小褸,樓下賣咖啡、、牛奶和各色西式糕點,樓上賣什麼奶油色拉、牛排之類的西餐大菜。當然,父輩家業的興旺景象蘇阿華是全不知曉的。他隻知道三十年來家境幾經變遷,他個人的命運也隨之升降沉浮。他的父母和家庭留給他的是一副蒼白、屏弱、斯斯文文的儀表和機敏、果斷、不惜一切手段去攫取財富的性格。十年動亂,他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然而落實政策的結果,卻使他得到了先人遺留下來的房產和一筆足可維持生活的存款。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插隊的那些年月,鬼知道他從什麼地方搞到了一張疾病診斷書,於是他提前從學校“病退”了。街道裏弄那些糊糊紙盒、搬搬磚塊之類的工作他是不屑參加的,因此就長年“待業”在家了。
然而,他並不是那種靠坐吃先人的存款利息生活的“敗家子”。他很有些“創業”的勁頭,他在工作,而且工作很忙。找他聯係業務的人很多,摸不著門道的人還找不到他。如果真能找到他,那麼這個法力無邊的人物幾乎可以幫助你辦成任何一件事情。比如,你想買到市場上售缺的蝴蝶牌縫紉機,你如果求到他的門下,他可以不露聲色地給你搞到幾十部。當然,每部要比國營牌價高出十元、二十元左右。這筆錢附在發票之外,作為手續費。一些集體企業或個體戶,急於使用某種產品,又能拿出“浮錢“的,找他辦事的還很多。
二孬在自己住的天鵝飯店403房間和他第一次見麵時,蘇阿華穿著一身筆挺的藏青色西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給人一種很有教養、很有風度的印象。他一見到二弄,相距一百公分就立定站好,雙手垂下,扣在褲縫兩旁,彎腰九十度鞠了一躬。
“阿拉蘇阿華。”
他說完這話,緊接著遞上來一張名片。那上麵印著,“上海滬東華生貿易公司業務員蘇阿華”雲雲。
二弄聽不懂他那哇哇啦啦的上海話,又不明白遞在自己手裏的這張小紙片是幹什麼用的。他拿在手裏看了又看,覺得老捧著不合適,放在桌上也不合適,揣在口袋裏也不合適……慌亂中,他竟然把那張名片又遞給了蘇阿華。
蘇阿華忍不住笑了,他轉過臉哇哇啦啦地對莎莎說著什麼。莎莎現在自然已經能聽得懂上海話,她看看二弄,也用上海話和蘇阿華對答了幾句。二弄聽不懂,顯得很尷尬。幸而二弄是個機智的小夥子,他立刻掏出口袋裏的香煙,遞了上去。“來,抽一支。”
蘇阿華接在手裏,看了看那煙的牌子,大“中華”。他又摩擎了一會兒,借著說話的空兒,摸出了自己的煙盒,仿佛不經意地把那支煙放了進去。
這回輪到二弄笑了,他張大嘴哈哈地笑了一陣,他那在空曠的田野裏放肆慣了的笑聲震得蘇阿華一愣一愣的發呆。他不明白二弄為什麼笑,立刻又用上海話哇哇啦啦地和莎莎說了幾句。
如果說二弄象是一個來訪的貿易代表團的首席代表的話,那麼莎莎就是翻譯。多虧了莎莎的存在,這場艱巨的談判才得以進行下去。
蘇阿華首先談的是這個合同如果能簽成的話,二弄應該付給他的那筆“手續費”的數目。蘇阿華張口就漫天要了個大價,還引用自己過去聯係談成的無數個合同為例,來印證自己索要價錢的公道。二弄聽了,身上直出汗。但是,他那木箱似的身板卻穩穩當當地端坐在沙發上。他那雙厚厚的眼皮也幫助了他,使他得以掩飾住慌亂不安的神色。二弄故意顯示出一種無知和愚鈍來糊弄對方,以便在這種消耗人精力和耐心的纏磨中達到自己的目的。最後,不知是因為蘇阿華也知道自己的要價太高不合實際,還是終於被二弄的纏磨戰術拖垮了,他答應了二弄最後講定的價錢。
這一下,氣氛活躍了一些。莎莎又代替二弄講出了要買十輛自行車的事情,蘇阿華立刻答應了,並要二弄先預付一千元做為定金,二弄也爽快地拿了出來。
再往後,談到了與廠方供銷科長見麵的事情。蘇阿華提出要在國際飯店的餐廳會麵,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要二弄做東道,請客。
二弄漲紅了臉,許久沒吱聲。農民現在有了錢,但是那錢不是從夭上掉下來的,不能嘩啦嘩啦地隨便流著聽水響。猶像了許久,二弄終於說:“俺覺得跑來跑去怪麻煩的,上海的路俺又不熟。幹脆,還在這屋裏談吧?”
蘇阿華聽了,微微笑一笑,摘下金絲眼鏡擦了擦又戴上,哇哇啦啦地和莎莎咕濃了好一陣。然後,他輕蔑地斜脫了二弄一眼,站起身,徑自出去了。
“哎,哎,他幹啥哩!”二弄看他出了門,著急地問。
“他走了。”莎莎說。
“啥呀?他為啥走?他剛才跟你說的是啥?”二弄問莎莎。
“他說,他沒時間和你扯皮了。他很忙,還有好多業務要聯係一看那樣子,你不是個啥兔色,根本就當不了這個家。要想再談,讓你們那兒派個真正能當家的來!”
“咦!他媽的!這個小阿拉,給俺耍起花招兒來了!”二弄一著急,粗話也帶出來了。他在沙發上再也坐不穩,“通通”地跺著地毯嚷嚷著:“他憑啥說我不是個啥角色,不象個當家的?”
莎莎倒不慌不忙地仍舊穩坐在沙發上,笑眯眯地逗他說:“阿華說,瞧你生得五大三粗,一副上包子的傻嗬嗬樣兒。沒見過世麵,什麼鬱不儉,一分錢捏在手裏都舍不得拿出來買杯涼白開,還來上海灘做什麼生意!”
“他媽的!這個上海小阿拉!見了錢就滴溜溜轉。一根破紙煙遞給他,說是不會吸不會吸,還接過來偷偷放到兜裏去!哼,笑話俺哩!中啦,中啦,反正他們是不見錢不吃夠不給俺農民辦事。國際飯店請他娘的客,不撐死他個xx的不算完!”
二弄氣乎乎地上了一趟街,在鞋店裏買回來一雙棕色的“牛舌頭”皮鞋。
明天要正式談判了,二弄不能讓對方瞧不起疙瘩窩的農民,瞧不起他這個“各達電瓷廠”的廠長。二弄腳上穿的是四十碼的解放鞋,可是這雙四十碼的皮鞋穿著卻老擠腳。二弄從小光著腳幹活,腳板寬。上海的皮鞋瘦,硬撐了半天才穿上。
他淮了瞧皮鞋的包裝紙盒,忽然心頭一動,借來了剪刀、毛筆,悄悄關上門。蘇阿華那個“上海滬東華生貿易公司業務員”還有張嚇唬人的名片哩,俺這個貨真價實的“各達電瓷廠”廠長怎能沒有一張名片?要有名片,而且還得比“上海小阿拉”的那張大!
二弄在紙盒上比比劃劃,好不容易才剪下來一塊方方正正的硬紙板。他用筆浸好了墨,潤了潤筆毫,揮灑自如地在紙片上寫下了“各達電瓷廠廠長魏二弄”。白紙、黑墨,那字體遒勁、渾厚。這個自製的名片果然十分有氣魄,十分別致。二弄得意地把它放在桌上、放在窗台上、放在沙發上……遠處望,近處瞧,左瞄瞄,右看看,自我欣賞著。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就不滿意了,他覺得那紙片剪得太方正,應該是長方形的才好看。咋辦?重新做!
二弄就這樣認認真真地忙了整整一個上午。一個皮鞋盒子都讓他給剪完了,最後總算做成了一張滿意的名片。
二弄腳上穿著新皮鞋,口袋裏裝著名片,手裏提著裝有電瓷件樣品的大提包,進了國際飯店的餐廳。莎莎和蘇阿華早已等在那兒。莎莎告訴二弄,滬東電器廠的供銷科長十分鍾後就到,蘇阿華拿起菜單來,要二弄先點菜。
二弄看了看蘇阿華,又看了看菜單子。 自然,二弄不曉得哪樣菜好,但他一溜眼就看清了價目表。他飛快地心算了一遍,得知菜單這一麵所列的菜價格並不太貴。於是,他手一揮,極有氣勢地說了句:“這上麵的菜,各樣都要一個!”
蘇阿華很得體地點點頭,揮揮手要叫服務員,如同這桌酒席又是他請的一樣。二弄卻立刻亮開嗓門,用家鄉話喊了一聲:“哎,那妮!來給俺定菜吧?”那親熱自然的神態,就象是在自己家裏招呼妹妹一樣。女服務員抿著嘴,立刻笑嘻嘻地過來了。
上海人辦事效率高,二弄看著表,十分鍾後,那供銷科長果然趕到了。
“滬東電器廠,袁科長。”蘇阿華在一旁介紹,莎莎仍做著翻譯。
“各達電瓷廠,魏廠長。”二弄沒等蘇阿華張口,跨上前去,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從口袋裏拿出那張大名片。
袁科長卻並沒有什麼名片,既沒有“風度”,也沒有架子。走在大街上,二弄準會把他當成一個剛下夜班的老工人,或者是剛從醫院看完“老毛病”以後出來的老頭。他穿著藍灰色的厚工作褲,一件中式對襟藍布褂,腳上是模壓的硫化豬皮鞋。斑白的頭發剪得短短的,好象是用舊了的毛刷子。一雙慈祥的老人的眼睛藏在濃濃的眉毛和睫毛下麵,有些怕羞似的不願看人。
“哎呀,弄這多菜幹什麼,又花錢又麻煩……”袁科長操著一口“上海普通話”,二弄勉勉強強能聽懂。
“沒啥,沒啥。俺大老遠地來麻煩你,意思意思吧。”聽著這老人說話的語調,看著這老人和善的神態,二弄感到很親切。
袁科長對酒菜不大感興趣,也可能是人老了, 胃口不好?但是,話卻特別多。
“小夥子,你的這張名片很有意思,象工藝品一樣精致,做得好。”他從口袋裏又把那張紙片拿出來。
“嘿嘿,沒啥好,是俺自己寫哩!”二弄不免有幾分得意。
“你寫的?”老人索性放下筷子,把那名片上的毛筆字認真看了又看。“好,好。你這筆字,筆劃清勁肥厚, 間架嚴整茂密。我猜猜看,你臨摹過顏真卿的碑帖吧?”
“是哩。俺上小學的時候,村裏老師就讓臨帖。小楷,臨過麻姑山仙壇記;中楷臨過多寶塔;大楷臨過勤禮碑。”
“好,好。怪不得,你這筆字頗有些顏體的神韻。顏書的用筆,素有‘蠶頭燕尾’之譽。這一點,你是學到了。 中鋒逆勢下筆,近似蠶頭。捺角收筆時末端開又,有如燕尾。但是,顏書的墨法你還不精。枯潤濃淡,知白守黑,是很重要的。太濃則肉滯,太淡則肉薄。潤可取妍,燥可取險。潤枯兼施,風韻瀟灑。頗書用墨,枯潤兼施。這一點,你卻忽略了。”
“咦,你對顏體字可真精通哩!”
“不行,不行。沒有你寫得好。我是顏、王、歐、柳都學一點兒,結果學成四不象啦!”
看來,老人對毛筆書法也很喜愛,並頗有研究。倆人越談興致越高,那飯、酒菜反倒忘了享用。倆人漸漸相熟了,老人又問起二弄的生活經曆。當他得知二弄農村生、農村長,又讀了書,有文化知識,這麼多年來辛辛苦苦,奔奔波波張羅著在農村辦廠子,搞出了名堂,使鄉親們富起來時,他不禁由衷地連連誇讚說:“不簡單,不簡單!你這是農村一代新人嗬!有誌氣,有誌氣!”
二弄拿出自己廠生產的樣品給袁科長看。袁科長仔細看了產品,又看了產品說明書,了解了產品的性能和有關數據。他說道:“我看這產品蠻不錯。我再拿回廠裏檢驗一下,沒什麼間題的話,咱們就定下來。”
袁科長詳細詢問了他們廠的生產能力後,笑著說:“按你們的生產能力,你們五年生產的電瓷件我們廠全包了還不夠呢。”
酒足飯飽之後,蘇阿華陪著袁科長先離席了。二弄望著袁科長的背影,笑著說:“中,這還象個工人老大哥。”
莎莎也高興地拉著二弄說:“‘俺弄’,還不謝謝你大姐,給你辦成了大事。”
“耶,俺這不是謝過了嘛。”二弄指著酒席桌。他一邊說著,一邊拉開了帶來的大提包。
“你幹什麼,還不走?”莎莎挺奇怪。
“桌上的菜,俺得裝回去。”二弄一邊說,一邊從大提包裏拿出幾個塑料袋。
“雌呀,走,走,走!別在這兒丟人呐!”莎莎皺著眉頭,一邊說,一邊拉他走。
‘耶,耶,耶!你別拉呀I別把俺這盤子裏的肉片弄灑了。庵丟啥人呐?俺不覺得丟人,把菜扔到這兒才丟人哩!”二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上學時沒學過那話呀,勤儉是俺農民哩美德裏
莎莎一跺腳,撇下二弄就走。二弄連忙喊:“哎,哎,你等等!你回去給廚房說說,俺這幾天不買賓館的菜啦,光買模!……”
和電器廠的合同,果然順順當當地訂好了。五年之內, “各達電瓷廠”的產品將統統包銷給滬東電器廠。
二弄應當離開上海了,蘇阿華卻還沒有把自行車買到。這夭下午,.蘇阿華來請二弄到他家做客,說什麼一回生,兩回熟,要和二弄交個朋友。二弄沒有心思去,不想和他打麻纏,但又不願得罪他。那車子沒買到哩,還是去吧。得住機會,也好問問他車子啥時能買到。
這個“上海小阿拉”的家裏真寬敞,一座花園洋房,樓上樓下隻住著他和愛人、兒子一家三口人。二樓的客廳有疙瘩窩的三間倉庫那麼大,木條地板上打了蠟,走起來光溜溜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隻象船錨一樣的大吊燈,屋牆四周還安了許多不同顏色的壁燈。不知從哪裏傳來“嗡嗡”的音樂聲,沉悶而響亮。仿佛那四周的牆壁都是大音箱,在一振一振地發出轟鳴。
蘇阿華請二弄來的時候,說是要請他參加在自己家裏舉行的“雞尾酒會”。二弄還想著會有啥好名堂哩,來了一瞧,比自己在國際飯店請的那一桌差遠了。客廳當中的大圓桌上擺了幾盤子粉腸、午餐肉、水果之類的涼菜和幾碟子糕點,連張椅子都沒有,屋子裏十幾個男男女女端著酒杯都站著……。啥“雞尾酒會”呀,還狗尾巴酒會哩!這個“上海小阿拉”,淨會糊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