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阿華將二弄領進客廳時,倒是煞有介事地給那些人做了一番介紹:“各位,阿拉給大家介紹一位新朋友。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各達電瓷廠魏廠長!”

是那蘇阿華的聲調不對勁兒?還是二弄點頭的表情有毛病?一語未了,整個客廳裏的人都轟然笑起來。女人們的笑聲最響亮,使二弄不由地想到家鄉八月十五宰小公雞的時候,那小公雞咽了氣還要叫的聲音。“咯,咯咯”的,老不中聽裏

二弄心裏清楚,那笑聲是什麼意思。那種隱含的輕蓖使他感到受了侮辱。於是,他昂然仰起冬瓜形的大腦襲,哪裏有笑聲,就把狠狠的目光投向哪裏。這客廳裏大概沒有一個人能承受住那種威嚴的逼視。所以,笑聲很快就寂然了。

然而,蘇阿華仿佛真是有心與二弄交個朋友。他繪聲繪色地向在場的人介紹了二弄艱苦創業的經曆,介紹了疙瘩窩大隊目前的興旺發達。用誇張的語言稱讚他為“百萬富翁”、“大企業家”、“當代最有作為的農村青年”……。客廳裏的那些人也都津津有味地聽著,並且在高潮處隨著蘇阿華拍響了巴掌。

二弄憨憨地笑著,應付著這個場麵。心裏卻在想:這個上海小阿拉要給俺交朋友?俺有啥交頭?是不是看俺農村人老實,想拉俺下水,騙俺的錢哩?中,俺看看你耍的啥把式……

蘇阿華不停地向二弄敬酒,那酒也不知道是啥做的,喝著甜,初時不覺得,一會子就上頭。二弄猛喝了幾杯,身子也有點兒晃了。這時候,輝輝煌煌的大吊燈突然熄滅,隻剩下四周幾盞五顏六色的壁燈。客廳裏的音樂也轉換了一種奇怪的節奏,二弄覺得,似乎左邊有人唱歌,右邊有人吹喇叭;前麵是敲鼓、打鐐的;後麵卻有人“咯咯嚓嚓”地晃動著鐵片……二弄如同被樂隊和演員鑲在中間一般。他下意識地四處望了望,那樂隊卻又根本不存在。

“怎麼樣?阿拉這房間的立體聲效果好吧?”蘇阿華躊躇自得地向二弄炫耀著。

客廳裏,有人開始跳舞了。這個私人家庭舞會的參加者們都是些會玩會樂的人。蘇阿華一開始說自己不跳舞,陪著二弄說話。但是沒過兩分鍾,他就耐不住了。他一邊扭著屁股,一邊對二弄說:“喂,不跳舞嗎?”

“俺不。”

“你跳跳試試!”蘇阿華又在取笑二弄。

“你這舞亂七八糟的算個啥?沒個樣。”二弄被激怒了。一刹那,他忽然想到了疙瘩窩的打麥場……每年秋後豐收了,那麥場一清,地皮掃得光溜溜的,就成了村裏最好的娛樂場所。月亮白,秋風爽,新麥枯昧兒香噴噴的。村裏一群半大小子和姑娘們就在那兒瘋唱瘋跳。二弄最喜歡聽槐花唱戲,他還跟槐花學過那戲裏的抬轎子舞。槐花是坐轎的小娘子,二弄和別人是抬轎的小轎夫。幾個人唱著跳著滿場轉……那才意思哩!看他們這一幫算什麼,抽風一樣甩胳膊扭腰掉屁股的。

二弄極不耐煩了。但他沒有暈頭,還牢牢地記著自己買車子的事。於是,等蘇阿華摔跤一樣勾腿尬腳一陣子,回來休息時,二弄借著酒興,直來直去地說:“喂,我說夥計。俺那批車子,啥時候能買到?”

蘇阿華皺了皺眉頭,歎了口氣說:“哎呀,阿拉也正著急呢。車子是托阿拉的舅舅買的,他給人家說好了。卻不巧,那個人出差去了。儂要是急著要,咱們到杭州去,阿拉還有一個表哥在杭州五金交電公司做副經理。”

“到杭州去!”

“是嗬,杭州離上海不遠嘛,當天就可以到。花不了幾個錢。現在時令正好,秋高氣爽。‘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在西湖裏泛泛舟,觀賞一下三潭印月,和這些朋友們一道去耍耍。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玩玩多可惜。”

二弄差點兒罵出來。娘的個x!這個“小阿拉”果然又在耍花招。什麼“交個朋友”,什麼“一塊兒到杭州去玩玩”。帶著這一幫人到杭州去,吃住都讓俺掏腰包!把俺農民當成老傻啦?

二弄沉下臉說:“不中,不中!下回再說吧。俺馬上得回去安排廠裏的生產。 自行車要是這兩天買不到,你就把那一千塊錢先還給俺吧。”

二弄回到飯店,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他把莎莎叫來,請她去找蘇阿華。就說車子不買了,錢馬上拿回來。

莎莎第二天去找蘇阿華,卻沒有見到人。晚上又去,他愛人說,他幫人辦李到東北去了,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

二弄一聽,頓時氣炸了肺,在房間裏跳著腳罵。還說要到派出所和經濟法庭上去告他。莎莎說:“這事不能那麼辦。你說他編你錢了,又拿不出啥憑據。再說這事嚴格講起來,你一個外地人跑到上海來托人家挖門子買那麼多自行車,也站不住個啥正理。他在上海算個地頭蛇,你纏也纏不過他。這事,還是我私下裏給你想個辦法吧。”

二弄無可奈何地說:“中。俺在上海要算算沾親帶故的,還就數你這個大姐了。這事全托你了,你說啥時候能弄好?”

“三天吧。”

三天後,莎莎果然興衝衝地來找二弄了。一瞧莎莎那模樣,二弄就知道錢已拿到手。但莎莎並不急,兜著圈子和他說話。

“你說錢拿來了沒有?”

“拿來了。”二弄伸出手。

莎莎對著那手心打了一巴掌:“你要的還怪容易。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兒。我天天往姓蘇的那小子家裏跑,那家夥就是不照麵,我找個人一打問,才知道他躲起來了。這不是明擺著要坑你的錢嗎?我也不能找他愛人要錢呐,可把我作難死了。我天夭夜裏睡不好覺,今天夭快亮的時候,才想出個辦法來。我知道滬南路東頭百貨店的‘螃蟹殼’和他關係好。就去托了托他,他和我的關係也很近。我說老家有人要買十幾台內部價的電冰箱,那貨銷得快,立刻就得提。我先給墊上錢,但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還缺一千多元。‘螃蟹殼’沒有錢,我就請他幫忙去找姓蘇的借。還說老家的電彙這兩天就到,說死了五天後就還錢。‘螃蟹殼’找了蘇阿華的老婆,總算把一千塊錢拿到手了。”

二弄聽了又高興,又擔心:“哎呀,那俺一走,姓蘇的不會找你的事嗎?”

“沒關係。我就說,你和二弄交了朋友,幫人家買自行車。你有事走了,人家手裏缺錢,一時回不了家,就來找我要這筆錢。結果我就先借給了二弄一千元錢,打發他走了。我幫你應付了這難題,你還該謝謝我哩!我這樣一說,他準沒話說。再說他以後還會有事求著我,他不會因為這翻臉。”

二弄這才舒了口氣:“哎呀,這可真得好好謝謝你哩!

“那當然啦。你嘴裏光說個‘謝謝’還怪輕省。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啥都沒幹,整天光想著你的事兒,把上海市都快跑遍了。坐了汽車擠電車,給,你瞧瞧,光兜裏的汽車票電車票就是一大把。”

二弄笑嘻嘻地說:“甭說了,甭說了,這車票俺給你報銷中不中?”

“晦,誰稀罕你報銷這幾個錢。我給你說,大城市這個地方可是老複雜。”

“是哩,是哩。”

“外地人來辦事,弄不好還讓人家騙了哩。”

“不錯,不錯。”

“所以呀,在上海還是得有個靠得住的人。”

“嗯,說話都聽不懂,沒熟人,還得找翻譯哩。”

“外地的大廠,在這兒都有辦事處。”

“那好,那好。就是俺沒那條件。”

“沒條件設辦事處的單位,差不多聘請的都有辦事員。這辦事員本人是在上海工作的人,兼帶著給聘請自己的單位辦事,及時地通通消息,聯係聯係業務。”

“咦,這可是個好辦法!

“人家可不是白幹的。聘請人家得給人家工資,一個月九十塊錢。”

“不算多,俺也拿得起。”

“那好,我給你找一個吧?”莎莎說著,忽然笑了。

“中”。二秀也笑著應答。

話說到這兒,莎莎變得鄭重起來:“那好,我已經給你找到了。我覺得我自己還挺合適,其實,給你說吧,我已經在為好幾個外地的單位工作了。”

二弄這一下“嗯嗯”地可真說不出話了。他確實有點傻了。他忽然有點兒可憐他自己:這麼多年來, 自己癡癡地在心中存留的那個可愛的形象哪裏去了?當年那個流著汗給爹做按摩的小姑娘不見了,當年那個給自己小手帕的姐姐不見了。從此,他失去了一個名叫莎莎的美麗、天真、驕傲、活潑的朋友,而得到了一個名叫嶽莎莎的精明能幹、辦事極有效率的,受雇於各達電瓷廠的辦事員,

尾 聲

秋天的晴空藍得象深深的湖。一望無際的大平原脫去了金黃色的外衣,裸露著揭色的寬闊的胸膛。隆起在地麵上的鐵路路基縱橫交錯,這大地的脈搏總是以鋼鐵的音韻跳動著,讓人感受到一種強大的生命活力。

與鐵路樞紐站為鄰的疙瘩窩,如今早已不是當卑的那副疙疙瘩瘩的窩囊相。新鋪的瀝青路象一條棕色的地毯,與通往城市的大公路聯接起來。從這條地毯上走過去,迎接你的是一座頗有氣勢的工廠。高大的煙囪是聳向藍天的旗杆,車間廠房是整齊的歡迎隊列,當拖拉機和卡車從這裏開出來,你會聽到歡迎你的樂隊合奏。

按照中國的傳統建築風格,是不願意讓客人們一進院子就一覽無餘地望到後院牆的。迎接客人的總是一堵漂亮的影壁牆。繞過疙瘩窩的這座由廠房組成的現代化的影壁牆,出現在你麵前的是一個有著正房和東、西廂房的大院落。東廂房,是東麵田野上一片水晶般的建築,它們象陽光下的波浪一樣熠熠閃光。這是大隊的蔬菜暖房。西廂房,是西麵田野上一片刷著白粉的建築物,那是大隊的豬場和雞場。正麵的建築物是八棟單麵朝陽的宿舍樓,完全是城市的那種現代建築風格,鋼窗框,大陽台,給疙瘩窩平添了許多現代化的色彩。然而,你如果繞到這樓群的後麵,還是可以看到昔日疙瘩窩的遺跡的。那仿佛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年代久遠的土地廟還在,廟前依舊還有那古老的井台和吊水用的握杆。當然,這都屬於那種“拆遷單位”,疙瘩窩還有一半的住戶屬於“搬遷戶”,預計在兩年內可以搬入新居。

此刻,在疙瘩窩大隊新落成的社員宿舍大樓裏,正在舉行知識和勞動、智慧和善良的婚禮。七嬸穿了一件黑呢子外套和毛滌倫褲子,顯得年輕了許多歲。然而,遺憾的是老牟托人從外地給她買來的那雙皮鞋,穿在腳上卻老是走不好路。那原因很簡單,如今女式皮鞋的鞋後跟都太高了一點兒。老牟自然是一派瀟灑大方的風度,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然而,他早上刮胡子的時候似乎慌亂了一點兒,所以那青皮蘿卜似的下巴頗上就有了顯而易見的血道道。他在大喜的日子裏一忙活,臉上不免淌下些汗珠,漬在那血痕上,就得常常吸溜著嘴用手指去撫摸,因而逗得人們不住地發笑。

由於要講精神文明,破除舊習俗,大請客已宣布免了。但是,新郎和新娘一家與主婚人、證婚人還是要一起吃吃晚飯的。老牟在此地沒有親人,隻好由原來在七嬸家陪住的二毋充當男方代表,陪著魏支書喝兒杯了。

夕陽正在二樓新房的窗口上探頭探腦。姑娘和小夥子們抱怨著這現代化的樓房使他們失去了傳統風俗中一項最有趣的活動——聽房。於是,他們也決定用現代化的方法來解決難題:攀上二樓陽台,把收錄機的外接錄音小麥克風放置到緊鄰的窗合上。疙瘩窩那些調皮的孩子們,正調整著“二踢腳”爆竹的“炮口”,以便準確地對著二樓的那扇窗口發射。

就在這種時刻,就在這新婚酒席上,老牟、魏支書、二弄又一起談起了疙瘩窩的發展前景。二弄喝了幾杯酒,忽然眼圈紅紅的,悶聲悶氣地說:“今天喝了這回酒,俺可是要卸任啦裏

“咦!你不是當哩怪好嗎?給咱大隊企業的產、供、銷業務都落到實處啦,正說開社員大會要表揚你哩。”

“俺不幹就是因為這。俺這人沒材料,讓咱大隊花了不少冤枉錢。到處得求人走後門拉關係,這樣做,時間長了也不好I \"

二弄垂著頭,把最近出去聯係業務一項項花的錢都詳細地報了出來。老牟聽了以後說:“這情況,咱們可以往上頭反映一下。不過,多花千把塊錢,咱卻能賺回來幾十萬。那算不得啥,就算是為發展生產不得不付出的額外投資吧。”

“是哩,是哩。你使的那招兒,都是咱沒辦法才用哩,大隊還能怪你?”魏支書滿滿地端起一杯酒說:“來,慶功酒,我敬敬你。”

那酒二弄卻沒有喝到嘴裏去,有人急急忙忙地來報信:二弄他爹讓二弄快回家,說媒的老奶奶帶了個姑娘來,要和二弄“見麵”哩!

三弄告辭了,往自己家走。走過新蓋的大樓房,走過破舊的土地廟,繞過高高的石井台,繞過七嬸家拆掉的舊房圈,忽然,他在老榆樹下的大石磨旁站住了,

“二弄哥!”

不是槐花是哪個?

“你——”

“俺從新疆來看看娘。’

“在新疆過得好?”

“好。”

“好就中。”

“就是老想咱疙瘩窩,想起來心裏疼。俺娘,後悔了

槐花遞過來個手巾包,遞到二弄手裏就走。那是葡萄幹,葡萄雖然讓風刮幹了,曬癟了,還是甜。

二弄捧了那手巾包包,恍恍惚惚地自己一個人走到了老鴉河的河堤上。一輪滿月正懸在頭頂,那柳樹,那岸坡都象擦了粉似的白。二弄竟遠遠地想到了小時候捧在手裏吃的灑了麵粉後蒸熟的槐花,想到烤黃了當餅子吃的榆樹皮。那河裏嘩嘩的水聲竟也給人帶來了些許寒意,使他在一片朦朧的月色中憑空又望到了詢著腰在河水裏洗紙漿的父親的身影……

然而,這一切都很快消失了。因為,在這月色皎潔的河岸邊,傳來了悠揚的口琴聲。二弄聽得出來,象這樣嗡嗡地吹口琴的是剛剛從城裏高中畢業回來的魏支書的兒子。而隨著口琴聲甜甜地唱歌的,是槐花的妹子。

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歡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

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一片冬麥那個一片高梁,

十裏喲荷塘十裏果香。

哎咳喲嗬,呀兒唯兒喲——

我們世世代代在這田野上生活,

為她富裕,為她興旺。

這首歌,二弄覺得很好聽。可惜他過去沒學過,他學的全是些“站在高高的虎頭山”之類的調調。他很想再聽一聽,學會這首歌。然而,遠遠的,卻聽到爹在村裏喊他了。他知道,那是爹讓他去和那姑娘見麵的。

他得趕快回去見見那姑娘,也許,還真能中哩!於是,他一邊跑,一邊小聲哼起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他剛剛學會了兩句,這隻是那首歌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