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陽光是男人(1 / 3)

礦務局局長顧梓材朦朧中感到自己是在醫院裏。窗外水銀路燈白溶溶的光影映在紗窗簾上,宛如篩過的雪粉似的灑了一地。整個房間仿佛蓋著一個白色的大被單——這種捂頭罩臉的遮蓋往往讓人產生不祥的毯溉顧梓材甚至嗅到了醫院特有的來蘇兒的氣味兒。那種氣味刺激人的神經,讓人沉溺在對疾病的恐懼中,產生一明弱、鮮、無可奈何的情緒。

他的右胳膊和右肩膀仿佛偏癱了一樣,麻木得失去了知覺。妻子美珊正甜甜地酣睡在他的臂窩裏,二十多年了,她總是以這種姿勢依偎著他,仿佛他那魁偉堅實的身體是一堵遮風擋雨的屋牆。女人的依賴性是男子漢滋生豪氣的培養皿,每當這時,顧梓材總會體驗到一種自身的強壯之感。這多年來,他總是躊躇滿誌地以為, 自己是挑得起一肩風雨的。可是此刻,他卻感到一種臨近崩潰般的疲乏,人生的重負竟變得如此不堪承受了!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前天早上他們一起坐在桌前吃早飯。妻子端來了自己磨的新鮮豆汁和焦黃的炸饅頭片,顧梓材津津有味地吃著,嘴裏發出了一種車輪軋壓在厚厚的積雪上的酥酥的聲響。

“看,真香。”顧梓材說。

“香,香!瞧你那副饞像,吃個鏽釘子也會說香哩。”美珊慎笑著。

妻子說的是實話,顧梓材每餐飯不管吃什麼都會悶著頭說出那“香”字來,這幾乎成了下意識的舉動。當然,這並非僅僅是對妻子烹調手藝的溢美之詞,顧梓材的胃口實在好,一到開飯之前就覺得饑腸轆轆,坐在桌前狼吞虎咽,仿佛立刻要把食物一掃而空。相形之下,美珊就顯得很可憐,她象小貓吃食兒一樣慢慢地嚼著,久久地難以下咽,似乎要從細細軟軟的米飯中嚼出尖尖硬硬的骨刺來。

此刻,一盤炸饅頭片幾乎全裝進了顧梓材的肚子裏,而美珊仍舊嚼著她泡在豆汁碗裏的那薄薄的一片。顧梓材站起身,擦著嘴說了一句玩笑話。美珊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然而並沒有說出,她驀地扭轉身,呢逆著,嘔吐起來。食物吐完了,吐的是清水。可清水裏忽然出現了咖啡色,繼而,就象著了火一般,她竟嘔吐出紅殷殷的幾口血來!

那炭火一樣的血使他們倆人燒灼般地顫抖起來,美珊癱軟了,急促地喘息著再挪不動腿腳。顧梓材平素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妻子抱起來,而此刻怎麼也抬不起胳膊。腿一軟,他居然半跪了下來。他凝了凝神,才運足了力氣,就勢顫顫抖抖地直起了腰,小心翼翼地將妻子放在床上。

礦務局醫院是市區內規模最大,設備最好的醫院,美珊當即被送了去。醫院被驚動了,院長單芸親自領著人為她做了全麵檢查。糞便隱血試驗, 胃液分析,X線鋇餐……顧梓材象影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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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堅強的神經是不應該產生這種狀況的。

顧梓材在局裏是以礦務局長的身份出現的。他以果斷剛強而聞名於分局。他的名震遐邇的聲譽和他的高大魁梧的身材一樣,使人肅然起敬。當他以糾糾武夫般的姿態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沒有任何痕跡可以看出他曾輾轉返側一夜不寐。

礦務局下屬有三個大礦,一萬多幹部職工,這是一支相當龐大的隊伍,而顧梓材就是這支隊伍的統帥。五年前,他還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技術人員;兩年前,他剛剛被提升為局生產處的副處長。可是,當他坐在局長辦公室的桌前,對著三四部電話機和團團轉的秘書、處長們從容不迫地發號施令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會感到他是一個剛剛登台的裝模作樣的整腳演員。用發蠟打過並梳攏得光滑平整的頭發稀疏而雜有些許白發,在寬厚的胸腔裏共鳴著的聲音重濁而沉隱;在寫字台與茶幾間踱來踱去的腳步緩慢而威嚴……這一切都會讓人猜想到,他十年前就在這個位置士了。

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能力。他讀過大學,下掌子麵當過采煤工,主持過生產處的工作,上台當局長第一年就把他接手的那個渙散局麵收拾得麵目一新。三百一十萬噸原煤,第一年立下的“軍令狀”他幾乎毫不費力就做到了.今年四百一子萬噸,他知道這並不是一個輕而易舉就能達到的目標。可是他必須達到,必須!

然而,今年第一季度的生產形勢就不那麼妙,甚至比去年第一季度咯低。煩梓材下了狠心,親自到各礦生產第一線去檢查督促,解決問題,終於使第二季度生產有了令人滿意的增長。他心中暗暗定了一個指標,本季度末,要做到比去年同期增長百分之二十,然後,再求達到新的速度,新的增長……-

相信科學的顧梓材同樣也相信所謂的“預感”:每日從清晨伊始的良好的開端會帶來一整天順遂人願的結果。可是今天的開局並非令人滿意,美珊清晨起來洗漱的時候,忽然作嘔,又吐出一口血來,弄得顧梓材神情恍惚,一路上看到紅花都覺得它們仿佛顫顫地滴著血。茶幾上,金魚型的紅玻璃煙灰缸也顯得十分刺眼,被他放進了抽屜裏。

這令人不安的開端果然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一礦有三個采煤隊都在掌子麵上遇到了複雜的地層,頂板下壓,可能會有貸頂的危險。礦長打來電話,請示怎麼處理。

“顧局長,讓工人撤吧?”礦長的電話大概是從掌子麵上直接打來的,聽起來,如同是被擠壓在什麼縫隙裏的老鼠的叫聲,尖細而急迫。

“不要慌張嘛,不要慌!多做支柱,繼續采掘,密切觀察……”顧梓材具有那種臨危不亂的大將風度。這句話的聲調從容不迫,宛如悠悠然坐在飯店裏告訴服務員送來一隻香酥雞。

可是,一放下電話,他就重重地癱坐在沙發上。做為一個工作多年的內行的技術人員,他熟悉整個礦區的地質特點。他可以想象得到,一礦那邊可能會發生什麼情況: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不安的黑色的粉塵,那隱秘的巨大壓力仿佛洪水似的就要衝破潰散的堤壩,黑色的瀑布會毫不留情地吞沒了一切一切……

當然,這些都可能發生,但也可能不會發生。顧梓材是把寶押在不會發生上的。一礦那邊地質結構複雜,碰上一些情況幾乎是難免的。撤下來容易,可全局年產四百一十萬噸原煤的任務怎麼完成?

打完這個電話,他好象已經預感到了那不祥的結局。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將這結局與妻子的病情荒唐地聯係了起來。削瘦、咯血、疾病、x線陰影——癌!他幾乎是以絕望的心情在握過這熬煎般的等待。

到中午下班的時候,一架黑色電話機的鈴聲急促地響起來。他奔上前去,顫抖地拿起話筒。果然,一礦第三采煤隊的掌子麵發生了事故,然而埋進去的隻有一個工人,現在已被搶救出來,正送往礦務局醫院……

顧梓材輕鬆地舒了口長氣,他原來估計的情況比這嚴重得很多。而現在隻有一個人,僅僅一個……。他一邊嚷著茶,一邊安祥地向礦長交待著下一步應做的工作:迅速清理工作麵,盡快恢複采掘。受傷的工人要告訴醫院盡力搶救。如果萬一死了,注意做好善後工作,安撫家屬,發放撫恤金……

顧梓材絕不是一個辦公拖拖拉拉的領導幹部,他象平素處理文件一樣,以極高的效率處理完了這樁公事。電話放下,他吐出了一個煙圈,算做對這件需要辦理的公事做出的一個結束的句號。

然而,這隻是片刻的輕鬆,對妻子病情的擔憂如同辦公室裏濃重的煙霧一樣立刻罩滿了他的心。他打算馬上回家看看,而這時,桌上另一部紅色電話機的鈴聲驟然響起來。

顧梓材拿起話簡,聽出了是單芸的嗓音:“哦,顧局長辦公宣嗎?我是礦區醫院,請找一下顧局長。”

“我就是。”

“梓材,美珊又吐血了。她很緊張,她被送到了醫院,我已安排她住院了。”

“知道了,我馬上就來!”

顧梓材頓時失去了在局長辦公室裏應有的鎮定自若的風度,幸而那張惶失措的聲音隻是通過話筒傳給了遠端的另一個算不得外人的外人。

邢福順師傅在昏迷中醒來以後,怎麼也弄不明白他昨會躺在醫院裏。他想直起身坐起來,可是那身體仿佛是一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兩條胳膊裹著厚厚的自繃帶,又酸又沉。兩條腿更糟糕,一點兒知覺也沒有。那種劇烈的疼痛感好象都集中到頭部了,宛如有燒紅的鐵條在烙,有十八磅的大錘在砸,有電鋸在鋸割,有衝壓機在擠壓……眼前倒懸的輸液瓶在旋轉,他感到整個人也如同那瓶子一樣,時而躺著,時而被倒懸了起來。

隱隱約約的,他聽到有人在哭。猛一下子,他沒有認出來是誰。那人的臉象瀝青浸過的枕木一樣,黑糊糊的,全是煤粉子。

“邢師傅,嗚嗚嗚……”

聽聲音,邢福順猜出來了,那是“小豹子”,隊裏最年輕最強壯的小夥子。他那渾身沽滿煤粉的模樣,使邢福順恍恍惚惚想起了發生在礦井裏的可怕的一幕……

邢師傅他們剛下井的時候,幹得很順利。“小豹子”打著風鑽,煤塊如同豆腐塊般的輕而易舉地破碎了,紛紛滾落下來。

“噢——”“小豹子”興奮得嚷起來,“衝嗬——”他威威武武地挺著胸,象抱著機槍衝鋒的戰士。

邢師傅對那沙堆般頹落的煤層頓然生出了疑心,他在煤窯裏鑽了三十年,知道這不是啥好兆頭。

果然,話音沒落,一片頹落的煤層就象撲上來的浪頭打濕了人的衣服一樣,把厚厚的煤粉兜頭蓋臉地灑到“小豹子”的身上。“小豹子”嘻嘻哈哈地笑著躲閃著,撞在了邢師傅的懷裏。

邢師傅緊緊繃著臉,如同受到電擊似的愣住了。他吸了吸鼻子,象在嗅空氣中的什麼氣味。然後他跳開一步,將頭偏在洞壁上,全身貫注地傾聽著,傾聽著。

“夥計們,快躲呀!

他一邊喊著,一邊將“小豹子”向身後拉去。幾乎就在那同時,對麵的煤層坍塌了,象追著人們腳步的洪峰,騰起了一團黑色的氣浪。緊接著,頭頂上也象下雨似的,刷刷地飄落下煤粉來。

工人們都撤出了掌子麵,蹲坐在巷子裏,看著前邊的險情,嘖嘖著舌頭。

“乖乖,厲害,厲害!”“小豹子”一個勁地搓著自己的後脖梗。

邢師傅靠著一條支柱坐下說:“讓它塌一陣再說吧,今兒個咱這一班兒怕是幹不成了。

聽了這話,大家全都舒舒服服地躺下了。邢師傅說幹不成,那一準是沒法幹了。在這井底下,誰都沒有邢師傅幹的年頭多。

一歇下來,大夥就逗閑話玩兒。“哎,邢師傅,你那褲子炸了縫,小心露家夥呀!

“嘿,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沒人補……”

必你懂個啥?人家是故意晾著一抱稀屎,吊狗吃哩!

“哈哈一一”

大夥兒全都望著邢師傅笑,邢師傅一骨碌坐起來,並了腿,用手去摸褲縫。

“呸,狗蛋。哪裏破了?”

大夥兒瞧他那認認真真憨憨乎乎的樣,又捧腹笑起來。邢師傅五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漢條。他細長腿,高挑個兒,寬肩膀,本不算難看。然而從腰部以上整個身體都向前彎曲著,就怪模怪樣地變成了一個鄉下揚場使的那種彎齒揚叉了。老光棍拉拉遝杳,鞋子錯著腳穿,扣子岔著眼兒扣,衣服破了用膠布枯,帽子象從油鍋裏撈出來一樣,再加上那副生就的憨憨的脾氣,所以大家不分老少都愛逗著他閑開心。

連兒子輩兒的“小豹子”也湊上了熱鬧。

“邢師傅。”

“咋?”

“我給您介紹個對象吧?”

“呸,狗蛋!”

邢師傅不屑地罵著,然而又頗認真地調過臉兒來聽。

“我介紹的對象打燈籠難找哩。身穿小花襖,長著梅花腳,站那兒會刷鍋,坐那兒把地掃。”

“呸,狗蛋。”邢師傅聽出來,他說的是隻小花狗,“這花媳婦你自己接屋裏吧,照護夜晚咬了你屁股。呸,你個嫩雞娃子,說哩怪真,你嚐過女人是啥滋味?”

“嘿嘿,讓邢老頭說說,讓邢老頭說,問他嚐過沒?”

眾人一起哄笑起來,邢師傅卻變了臉,悻悻地瞪了一眼笑得最響的“小豹子”。然後, 自己呆呆地側身躺了下來,一雙眼睛直愣愣地望著什麼地方,兩隻祖糙的如同樹枝般的大手茫無目的地抓起兩個炭塊,狠狠地碰撞著。炭塊迸碎了,手指上沁出些殷黑的血。

大家都知道這個老光漢條有些怪脾氣,便撤下他,又找出些新的話碴兒互相逗著取樂兒。

可是,他們並沒有歇息多久,礦長親自打電話到井下,轉達了局長的指示,要他們加強防護,密切觀察,繼續采掘……

當然,這命令的核心是在繼續采掘上。這時,那掌子麵已沉寂下來。霧氣般的粉塵仿佛被剛才工人們的笑話給吹散了,巷道裏的空氣清爽了許多。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好象不久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你,先跟我一起去前頭看看,弄清掌子麵的情況,馬上開始作業。”副隊長對“小豹子”說。

邢師傅卻多嘴多舌地插了一句,“不能去,不能去。那邊兒還會塌哩!”

“小豹子”猶猶豫豫地停了腳,副隊長回身罵了句,“娘的,沒長那骨頭就別下井!”

邢師傅蹦起來過去扯住“小豹子”說:“你們都歇著,俺去——”

“咋?”

“你個小嫩雞娃子,還沒嚐過女人味兒就死了,不虧得慌?”邢師傅輕鬆地吸吸鼻子,把褲腰緊了緊,邁著駱駝步,撒下眾人,徑直向掌子麵走了去。

也該當有事,邢師傅走過去沒一會兒,隻聽轟隆隆一陣悶響,人人覺得腳底下象擺船似的晃了晃。緊接著,一團黑煙彌漫開來,掌子麵頂板塌落,邢師傅就在那黑煙中消失了……

顧梓材趕到醫院時,正遇上一群才從井下來的工人們,他們一個個象是剛剛打煤堆裏鑽出來,因為臉盤黑,眼白和牙齒就襯得白慘慘的有些寒人了。

“顧局長來了,顧局長!”工人們見到他,立刻圍攏來。

“晤,同誌們都來了,來了嗬。”顧梓材帶著笑容,一一和工人們握著手。他有些納悶,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聚在醫院這兒。

“顧局長,邢師傅不要緊吧?”

“顧局長,你給醫生說說,一定得把邢師傅救下來!”

顧梓材這才記起來,一礦的同誌曾經彙報過,有一個工人被埋在井裏,搶救出來之後, 已經送進了醫院。

“同誌們放心,放心。我們一定想盡一切辦法,一切辦法……”

顧梓材一麵應答著,一麵決定立刻去病房看看這個工人。這是應該的,做為一個礦務局領導,這完全是必須做的工作的一部分。他甚至已在心中暗暗責備自己,為什麼竟然忽略了這一點。這是工作中的疏漏,疏漏!

看到顧梓材的汽車開進來,院長單芸正迎在門口。她剛要說什麼,隻見顧梓材向她擺擺手,急匆匆地說:“走,領我看看那位受傷的工人同誌去!”

邢福順處於半昏迷狀態。單芸輕輕地推了推他,低低地說:“老師傅,礦務局領導同誌看您來了!”

“唔。”邢福順睜大眼,他似乎聽懂了,也看到了。他用喃喃的低語感激地說道:“領導,謝謝,領導……”

急救室裏是很安靜的,護士隻應允每次可以有兩個工人進去看他。但是,走廊裏卻很亂,有人高聲嚷嚷著,似乎在和醫生護士們吵架。

顧梓材正示意單芸去看一看,門“乒”地一聲被推開了,一個高腔大嗓的工人脹紅了臉,徑自走了進來。

“這不,院長在這兒。你說說,他們憑什麼不讓我輸血!

“怎麼,怎麼?”單芸一邊推著他出去,一邊示意他低些聲兒。

“唔,局領導也在這兒。你給評評理,他們讓‘小豹子’給輸了血,為什麼偏偏把我給撂一邊兒?”

顧梓材和他們一起來到了走廊裏,門“乒”地合上了,顧梓材覺得整個醫院仿佛都被關到了身後,眼下是在辦公室的走廊裏處理一樁公事。

“顧師傅給我輸過血,輸過血!他能給我輸,為什麼我就不能給他輸?”

單芸皺著眉頭問護士,“他,怎麼回事?”

“B型血。病人是O型。”

“噢,是這樣的。小夥子,是這麼回事。你是B型血,隻能摘給B型。血是不能亂輸的,否則會發生溶血反應,出危險,要命的事兒!”單芸鼓起腮幫,象開導小學生一樣給那小夥子做解釋。

“那他怎麼能給我——”

“他是O型,萬能輸血者,給誰都行。”

‘都行?”

“都行,”單芸有些不耐煩地點著頭,漫不經心地說著玩笑話,“他的血是共產主義型的,而你,是自私型……”

小夥子苦苦地諭了咧嘴,他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頭,唉,做人得講良心,一報還一報哇。咱下井的人免不了出些事兒,他給好幾個夥計都輸過血。眼下正該回報他哩,可我——唉!”

小夥子抖抖嗦嗦地講起了當年邢師傅為救他而給他愉血的事兒。顧梓材背著手站在一旁,下意識地頻頻點著頭,完全是一副專注的神態,麵孔上還帶著一種深受感動的表情。他慢慢地踱著步,硬底皮鞋在走廊裏發出一種緩慢的“篤篤”的響聲。而他的思路,早已隨著這響聲傳得很遠很遠……

當年,他也是這麼在病房走廊裏踱著步的。走廊裏靜悄悄的,因而他的皮鞋聲就顯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的,象深夜裏隨著寒風飄來的鍾樓上的報時鍾聲,平穩中隱含著一去不返的逼人的急迫感。顧梓材就這麼一刻不停地走著,似乎那是生命的鍾聲,一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麼難以預料的事情……

妻子美珊此刻正躺在床上,她已經呻吟了整整一天。頭一天夜裏,妻子正在就寢的時候,忽然抱著膨出的肚子,低低地“哎喲”了一聲。顧梓材因而做了一晚上“哎喲哎喲”的夢。天亮的時候,他被推醒了,妻子在身邊輾轉著,“哎喲”聲變成了歎息般的“啊唔”聲。嶽母說,她怕是要生了,月子裏不能洗澡,兩人慌手慌腳地替美珊擦了澡,即刻送她進了醫院。

顧梓材曾多少次將耳朵貼在妻子的肚子上,以一種難言的喜悅和興奮,焦急地諦聽著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神秘的跳動聲。他周身的血鼓脹著,耳朵裏“咚咚”地響,辨不出是自己的心在跳還是那新的生命在活動!那是激情的岩漿彙融成的力,那是生命碰撞形成的熱和火!他跪倒著聽嗬聽嗬,仿佛整個靈魂已被那神聖的聲音召喚而去,隻留下一副癡呆的軀殼……

妻子被送進產房後,門“乒”地一聲合上,將他關在了門外。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和妻子仿佛被永遠地隔絕在了兩個世界裏。他不知道這扇門是通向燦然的新生抑或是通向陰暗的死亡。“娘向死裏去,兒往活裏奔”,嶽母說的這句話使他眼前老是浮現出一副生與死廝殺搏鬥的場景。他聽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叫聲,覺得自己仿佛也被一雙凶殘的手撕扯著。時間漸漸過去,那叫聲愈來愈低,愈來愈微弱,甚而隱隱地若有若無了。他忽然被一種不樣的猜測攫住,必得要大喊大叫才能得以解脫。“美珊——”他真的不顧一切地喊了一聲。

隨著這聲呼喊,一個護士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裏走出來,慘白的帽子和慘白的口罩間露出一雙結了冰的眼睛。“靜一靜。難產。正在做剖腹術。”

妻子的血小板偏低,失血過多,血壓急劇下降。輸血,輸血!她是AB血型,哪裏有AB型血漿?顧梓材是AB型!學生時代,他就曾為獻血而做過測定,狹隘的AB型,他不曾為別人獻出過一滴。而這次卻慷慨地輸出了。也許,這算不得輸出,他隻是輸給了另一個自己。

他用血挽救了自己的她。當時的情況極為凶險,醫院已正式下了病危通知……

“通知家屬。他有什麼親屬嗎?通知他們來一下,看一看……”

“對,按顧局長的指示,你們礦裏是不是趕快通知一下病人的親屬。當然,情況是很嚴重的,預後嘛,很難說……”

院長單芸鄭重其事地將顧梓材的話向礦工們重複了一遍,顧梓材發現自己競下意識地將當年醫院護士通知美珊病危的話說了出來。心不在焉,他的心一直在妻子身上。

他應該去看妻子了。他將目光停在了單芸的臉上。

“要求給傷號輸血的同誌,請隨護士去做化驗——”單芸從容不迫地將走廊裏的工人們打發了出去,然後走近顧梓材身邊,低低地說:“美珊在內三病區,我們從這兒走。”

這個聰敏的女人,她總是敏感地捉摸到顧梓材的心思。

顧榨材大學畢業,剛剛分到礦務局的時候,就認識單芸了。那時,他們同住在一棟宿舍樓裏。那種五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宿舍樓,並不是單元房。寬寬的一道走廊,兩旁對開著單間和套間屋。廁所是整層樓公用的,各家的煤爐都擺在過道裏,一到做飯的時候,燒、炒、烹、炸……炊煙滾滾,走廊就變成了一條長長的大煙囪。

兩側房間的門是正對著的,兩家的爐子對擺著,那樓道就顯得擁擠不堪了。然而,值得慶幸的是,與顧梓材對門的那位住戶並沒有安放爐子,因此,那條小河般曲曲彎彎的走道在這裏就變得豁然開闊了,顧梓材和妻子操起菜刀弄起鍋鏟來,顯得遊刃有餘,十分愜意。

對門的鄰居使顧梓材感到滿意而又稍稍有些好奇。她的門上總是掛著一條長長的雪白的門簾,她的個子也是又細又長, 白淨的臉上幾乎沒有血色,眉目間透著那種年齡的姑娘不應有的憂鬱的神氣。她很矜持,當她婚聘婷婷地走過狹長的走廊的時候,從不向兩旁任何人張望,也不與任何人搭話。就象獨往獨來地走在林中小道上的一隻高高昂著頭的廉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