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陽光是男人(2 / 3)

顧梓材猜測,她是一位沒有結過婚的獨身姑娘;而妻子美珊卻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說她準有一個丈夫和家庭,而且隱隱地感到那家庭生活怕是不大順遂的。女人自有觀察女人的精微之處,那是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本能,顧梓材自然悟不出。

美珊在市直機關做檔案員,回家比丈夫晚,做飯的任務就理所當然地落在了顧榨材的身上。有一天,顧梓材正在室內剁肉餡,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請進。”他說。

門微微地開了,卻並不見有人走進,隻在半掩的門縫前露出一雙棕紅色皮鞋的鞋尖。

“水開了。”

顧梓材走出去,然而說話的人卻早沒了影兒。走廊裏宛如吹過一陣微風,隻見對麵的門開著,那白白淨淨的門簾飄飄忽忽地抖個不停。

煤爐上的茶壺葉外地響著,壺中的水被灼熱的火鼓蕩起來,以一種沸騰的感情,壓抑不住地衝出鐵蓋,毫無顧忌地撲向火焰,化為一團團朦朦朧朧的霧氣。

顧梓材隱隱約約地嗅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味。他呆呆地愣了好一陣,才提下水壺,坐上了鐵鍋。

他動手餘肉丸子。從手心裏擠出的一個個丸子是那樣小巧、光滑、滾圓,他從來也沒有做得這樣好過……每逢他側轉身時,有意無意地總能望到對麵的白門簾下,微微露出的紅棕色的皮鞋尖。它們宛如兩枚掉落在地上的李子果,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閃著一種異樣的光澤。

就在那天深夜裏,美珊忽然嘔吐起來,額頭上沁出一滴滴冷汗,臉也變了顏色,象隻挨了打的小貓似的,弓起背,顫顫地抖個不停。顧梓材知道妻子平時胃口就弱,常嘔酸水,這次怕是犯病了。他匆匆地穿起來,打算將妻子往醫院送。開開門,他心頭卻驀地一閃,不加思索地擂起了對麵的門。

“……誰呀?”門裏傳出那女人的聲音。

“我——有病人!”

“……哦,是你呀。”門裏麵的人聽出了門外是誰,“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顧榨材回到自己屋裏剛剛坐下一會兒,對麵的鄰居果然匆匆地來了,棕紅色的皮鞋“篤篤”地響著,小小的黑皮箱在手裏晃個不停。她徑直來到床前,未及與顧梓材多說什麼,就利利索索地為美珊檢查起來。

“急性胃炎。沒什麼,別耽心。”她寬寬地舒了一口氣,回身望著顧梓材笑了。

“醫生,你看要不要送醫院?”

“不用,給她吃點兒藥,打打針就行。”那女人一邊從小箱中取藥,一邊俏皮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醫生的?”

“哦,不是醫生?那就是護士……”顧梓材忽然有些尷尬。

“醫生。”那女人抿著嘴淺淺地笑,一雙亮晶晶的眼直望過來,“你怎麼猜出我在醫院工作?算卦了?”

“哦,不,不。”顧律材慌亂地不知說什麼好,“藥味,你身上……”

話一出口,顧梓材立刻意識到不妥。這豈不是招認出自己平素對她過分留心,以至於對人家身上的氣息都留下了如此鮮明的印象嗎?

顧梓材自覺耳根有些發熱,那女人投射過來的目光忽然羞澀地一閃,轉而,她沉默不語了。

“醫生,她說肚子也有些疼,要不要吃點兒顛茄片?……,對,她平時胃就不好,吃胃舒平最有效。最好給點兒胃舒平……小蘇打好象也可以吧,小蘇打——”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那女人嘴角掛著一絲挪榆的神情。

“……我,工程技術人員,做技術工作。”

‘是嗬,你還要當醫生,真是太聰明了……”那女人又笑了。她真會笑,那種笑象會傳染一樣,引得美珊和顧梓材都咧了咧嘴。

她給美珊吃了藥打了針,美珊果然平平靜靜地睡了。第二天,小兩口一起去謝她。他們得知她叫單芸,是礦務局醫院的醫生。僅此而已,其它方麵呢,單芸似乎不願提起,他們也不便打問。

但從此,他們便成了常來常往的朋友。美珊老是到她房間裏去,請教些毛衣的領口該怎樣收針才漂亮之類的問題;單芸也隔蘭岔五地到顧梓材家裏來,讓美珊他們看看自己新買的圍巾顏色如何,大衣裁剪得腰身是胖了還是瘦了。這時候,顧梓材就會避開去,讓兩個女人去說她們自己的悄悄話。他和單芸單獨相處的時間,總是在做飯的時候。那時,美珊還沒回來,下班先回到家裏的顧樺材就高高挽起袖子,腰裏紮著一條油膩膩的髒圍裙,換上一頂帽沿軟茸茸的舊帽子,圍著煤爐團團轉。

“大師傅,這一頓做什麼好吃的?”單芸半挑著門簾,倚在門框上,一邊打著毛衣,一邊和顧梓材說閑話。

“糖醋魚。”

空氣中彌漫著烹魚的氣味,香香的,甜甜的,還夾雜著些許酸榴榴的味道。

“你可真是個模範,模範丈夫!做你的妻子可真有福。”單芸是誠心誠意地說這句話的,細品起來,那裏麵也有些糖醋魚的味道。

顧滓材不知道單芸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時間久了,從樓房裏住戶們的閑言碎語中,顧梓材約略地得知,單芸有一個別人認為很不錯而她自己似乎很不稱意的丈夫。在她丈夫那邊有一個家,而在這邊她卻有自己的一間房。他們夫婦之間似乎有一個什麼契約,每到星期六妻子就回家一趟,而其它時間,做丈夫的不能到這邊來。這裏是屬於她自己的一個小小的自由的天地。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顧梓材正在走廊裏做飯,忽然,猶如一陣風吹過蘆葦蕩似的,走廊裏那些正在洗衣做飯的家庭主婦們一個個碰碰撞撞,交頭接耳,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顧梓材抬頭望去,隻見一個矮矮胖胖,頭發略有些灰白的人正邁著不慌不忙的方步,順著樓道向自己這邊走來。越走越近了,顧梓材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臉上掛著慈祥和藹的微笑。顧梓材正在考慮要不要向對方打個招呼,詢問他要找誰,卻見那人一個轉身,徑直推開單芸的房門,走了進去。

顧梓材有些納悶,而這時走廊裏仍未恢複平靜,有幾個人甚至擠在樓道口指指點點地看著說著什麼。於是,顧梓材也走了過去,他看到一輛銀灰色的小汽車,就停在離樓口不遠的路邊上。

顧梓材猜測,來人也許是單芸的父親。 自然,他不能去打問,過份的好奇是不禮貌的。單芸的房門緊緊關著,從裏麵隱隱約約傳來兩個人的說話聲。男的聲音很低,又悶又重,如同一麵胸有成府的大鼓,女的聲音尖亮,節奏急促而雜亂,象一把歇斯底裏的小提琴。

不一會兒,門“乒”地一聲開了,那矮胖男人先走了出來,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平穩的方步也變得踉踉蹌蹌。接著,單芸獨自露了麵。她低著頭,象躲避夭上掉下來的雨滴似的,在四下裏投來的目光中,急匆匆地穿過了走廊。

顧梓材後來才知道,那個人就是她的丈夫。

顧梓村忽而有些可憐她了。再到星期六傍晚時,他就先不忙著做飯,隻呆在自己的屋裏,透過朝著馬路的那扇窗子向遠處張望。遠遠的,看到那輛銀灰色的汽車來了,他便立刻去敲單芸的門。

“他來了。”

“嗯!”

單芸感激地望他一眼,立刻起身就走。這時,她丈夫尚未走到樓內。這樣,便避開了眾人指手劃腳的難堪的局麵。

單芸很羨慕顧梓材小兩口那種親親熱熱的生活。顧梓材愛吹口琴,他用舌尖打出的節拍強勁有力,猶如一麵小鼓在“咚咚”地敲擊;他用手掌一開一合奏出的顫音柔美而悠長,宛如春天成於上萬隻蜜蛛在空山幽穀中抖動翅膀。美珊就隨著那口琴聲唱著:

“正當梨花開遍了原野,

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似明媚的春光。”

聽到這首大學時代經常唱的《喀秋莎》,單芸的心都醉了。她情不自禁地跟上去,也亮開嗓門在自己房聞裏唱起來:

“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

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

喀秋莎的愛情永遠屬於他。”

兩個房間的歌曲此起彼伏,好象在兩個山穀間對唱著。美珊嘻嘻哈哈地笑著開開門,邀對麵的單芸到自己這一邊兒來一起唱歌。於是,琴聲歌聲彙在一起,氣氛極為歡樂融洽。

那以後不久,美珊在外省的母親病重,美珊前去照顧她。原說去去就回的,誰知一去就耽擱在那裏。元旦到了,她仍沒有回來。單芸見梓材一人留在這裏,形單影隻,又不想讓他元旦節到自己丈夫那兒去,就在元月二號那天推說值班,帶了幾樣鹵菜,邀顧梓材到自己房裏小坐。

單芸的小屋子裏生著火,門和窗子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北風和嚴寒都被關在了屋外,室內是一個小小的溫馨如春的天地。酒是能讓人親近的,何況又逢遇年節佳期,顧梓材動手炒了幾個熱菜,他們就一起對坐著喝起了葡萄酒。

“這一杯,為了你的嶽母早日恢複健康。”

“這一杯,為了你的賢慧的妻子。”

單芸頻頻舉杯,總是她提議幹杯的。顧梓材在她麵前感到有些口呐,不知該怎樣為她祝酒。

“來,為了您和您的丈夫的健康——’

“幹嘛扯上他。”

單芸把舉著的杯子放下了。

“哦,那就為了您——”

“幹杯!’

單芸立刻興致勃勃地讓兩個杯子“乒”地碰在了一起。紅色的酒跳蕩著,漾起的兩個小小的浪頭,互相彙融後,又分別流進了各自的杯中。

單芸和顧梓材各自回憶起他們的大學生活。那些厚厚的講義,那些討厭的考試,那些愉快的郊遊,那些充滿歌聲笑語的晚會……

一刹時,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變得無憂無慮,充滿了幻想和憧憬。於是,他們忘情地唱起了學生時代唱的歌“……請給我講那親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請給我唱我愛聽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你已歸來使我憂愁全消散,讓我忘記你漂泊已多年……可記得我們相會的小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你告訴我你將永不忘懷,多年以前,多年以前。我純真的微笑使你常留戀,你每句話都打動我心弦……”

多年以前的往事都隨著歌聲流進了心底,顧梓材憶起了在黃河故道邊一個小小的村落裏度過的童年時代。光著屁股在河溝裏逮魚,攀到樹枝上摸棗,清早籠罩在村子上空的藍蒙蒙的炊煙,黃昏時掛在牛角上的橙紅色的晚照。在那詩畫般的背景上,清晰地浮現著一個小妞妞的模樣:彎彎的笑眼,黃黃的頭發辮,一笑起來,總要抿著嘴,害羞地怕露出“門前”的兩個豁豁牙。她胳膊上老是挎著個小竹筐,筐裏裝著劑來的野菜,馬齒蕪、灰灰菜、麵條棵……“小媳婦,走娘家——”顧梓材老是和村裏一幫男孩兒跟在她屁股後麵喊。雖是在“罵”她,心裏卻極想看到她回轉頭來,抿著嘴笑的那副模樣。

單芸則想起了她自己的家。她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了,隻記得母親——坐在家裏的鋼琴旁彈著琴唱歌的母親。那琴聲和歌聲就象一隻鳥,在室內盤旋著,盤旋著,要飛出去,飛得很遠很遠。單芸六歲就會彈琴唱歌了,那以後,在她家的鋼琴邊總是舀著許多小男孩和小女孩兒。那些孩子們的模樣她差不多全淡忘了,隻記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一張臉象貼在牆上的畫像一樣,不管你從哪個方向看,他總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你,望著你……

兩人不知談了多長時間,誰也沒有去看看表。可是,忽然間,他們又一下子沉默了下來。煤球把鐵爐的四周燒紅了,甚至挨著爐子的那節煙囪也微微泛出了玫瑰色。在這種灼人的沉默中,室內的空氣也仿佛要化為一團燥熱的雲,身不由己地浮遊搖蕩起來。顧梓材忽然預感到,就要發生什麼事情。他不敢動,不敢抬頭,隻隱隱地感到對方的存在……

象影子似的,單芸緩緩地移了過來。她拿著一張小時候的照片要他看:坐在鋼琴邊的小姑娘紮著小短辮,笑迷迷的,露出一雙逗人的豁豁牙……

拿起照片的時候,兩隻手碰在了一起。他忽然感到有幾滴灼熱的水滴在臉上,仰起臉,單芸將一雙淚眼貼在了他的額上……

那種癡迷昏眩很快就過去了。顧梓材清醒地站了起來,他低著頭道了晚安,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屋裏。從第二天起,顧梓材就開始有意地避開她。他怕看到她那雙哀怨的眼睛。再以後,妻子終於回來了。他以照顧妻子上班近些為緣由,說服了妻子,很快搬到了她的單位去住。

然而,他永遠躲不開那雙哀怨的眼睛。他隱隱地感到, 目己好象欠了那雙眼睛一筆什麼債似的。

美珊病得很重,從她的精神狀態來看,尤其如此。

從早上到現在,僅僅幾個小時,她好象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垮了,象一隻被狂風吹落在地上的風箏一樣,散亂的頭發象是被扯破的抖抖索索的紙片,伶仃的瘦偶猶刀兒根凸靂的竹棍。她不願翻身,隻仰麵張著嘴喘氣。見到丈夫進來,一行清佰撲簌簌地順著削瘦的臉頰淌了下來。

“梓材!”她象是從另一個世界裏伸出手,乞求丈夫把自己拉回來。

“晤!——”顧梓材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坐在床邊,把她的手抱在胸前。

“你過來,我告訴你。你知道咱們的箱子嗎?”

“箱子——”

“靠著大櫃放的樟木箱。左邊箱底,記著,左邊。有一個裝舊襪子的小布包。在一雙棕色的線襪裏包著存折,……”

“什麼,存折?”

“對,那是我存的,八百多元錢……給女兒,記著,那是給女兒的!

“咱們的錢,都在中間抽屜的鐵盒裏。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隨你便。”

“……怎麼了,你——”

“我平時穿的衣服,女兒能穿的就給她。不能穿的,就和我,一起燒了!不許你給別人!”

“美珊,你胡說什麼呀I”顧梓材叫起來。

美珊硬咽著,緊緊閉上了眼睛。而淚水卻從睫毛的縫隙中,幽幽地流著。

“我對不起你,這輩子沒能照顧好你,老讓你照顧我。往後,你找個合意的人吧。咱們的照片,你把它從牆上摘下來,交給女兒存著。你忘了我,忘了我,再好好過吧……”

“胡說,胡說!”

一種巨大的悲痛使得顧梓材軟弱得俯下身,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失聲哭了起來。什麼堅強的男子漢,什麼局長,什麼事業、工作……這時統統不存在了,他隻看到一個行將潰崩的世界和在這個世界裏將要毀滅的妻子和自己。

看到顧梓材那副被悲痛搖撼的神情,單芸的心也被新疼了。一刹時,她恍然感到那躺在病床上哀哀切切向人世告別,向心愛的人告別的不是美珊,而是自己I悲傷的淚從心底湧出,她自己也抽泣著,卻又代替顧梓材去安慰美珊說:“美珊,不要胡想、胡說。你好著呢,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吃點兒藥,很快就會好起來。”

“別說這些安慰話了。我知道,這病沒法治,這是——癌……”

癌,這是一個陰險可怕的字眼。 自從美珊病重以來,她身邊的人都小心翼翼諱莫如深地避免提起它。然而,它卻早已悄悄潛進了人們的心裏。那些書本報刊都在反反複複地議論它,那些廣播電視都在喋喋不休地討伐它。美珊早已敏感地意識到了它的影子在逼近,獄如一個麵目猙獰為凶犯在逼近,她終於驚恐地喊出了這個可怖的字眼……

一刹時,大家都啞然了。那是一種死刑業已宣布隻待執行的絕望的沉默。單芸做為一個醫生,知道美珊此刻正處於一種精神崩潰的狀態。死亡的恐懼已征服了她。如果她能堅強、理智些的話,本不至於一敗塗地到這種地步。

“單芸,你們一定要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顧梓材緊緊拉住單芸的手,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光望著她。那雙手是滾熱、顫抖的,使得單芸也禁不住渾身滾熱、顫抖。這種信賴的求助,讓單芸驀然間產生了一種使命感,一種神聖感。她要救助他,把他從絕望的深淵中拉出來,讓他終生對自己感念不忘!

哦,為自己所愛的人做些什麼是一種幸福。

“布辛材,你放心,我一定盡力,不情一切代價,不惜一切。”

“對,不惜一切,不惜一切……”

顧梓材在空中揮著拳頭,仿佛要把那不可捉摸的“癌”打出去。

單芸查閱了美珊的病案,她決定成立一個醫療小組, 由她親自負責。隨後,她詢問了藥庫的負責人,得知冰箱中還存有六支貴重的進口人血白蛋白。

這批藥是前些時由中央有關部門調撥來的,考慮到礦區難免發生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故,將它做為搶救危重病人的藥品給了礦區醫院。這種由健康人血漿中提純而得的白蛋白製劑,主要作為血容擴張劑,起到平衡機體滲透壓的作用。此外,還具有補充機體白蛋白缺乏的功能。用於預防和搶救失血性休克及其它危重病的搶救。

“將這兒支白蛋白給美珊同誌用上。”單芸親自下了醫囑,開了處方。

“單院長,還有別的病人。那個礦工……”

“哦,那個礦工。他不是正在輸血嗎?那就行了,這種藥,可以用,也可以不用。”

這種藥,對於美珊來說,大約也是可以用亦可以不用的。但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一切……

美珊大量嘔血後,應該輸一些血的。這個AB血型的妻子,又一次接受了AB血型丈夫的血。

“來,還有我的。”單芸坐在顧梓材身後,挽起了袖子,“我也是AB血型。”

“單芸同誌,你——”顧梓材很有些感動,一雙深沉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她。

單芸幸福而滿足地凝視著對方。當尖利的針頭刺疼皮膚,殷紅的血流進透明的注射器的時候,她忽然產生了一種類似耶穌受難的神聖感、偉大感,那是一種獻身狀態下的自我滿足。

“單芸,你怎麼樣,受得了嗎?”顧梓材以近年來從未有過的親熱的神態關切地靠近了她。

二百cc鮮血對一個健康的人來說算不得什麼。但也許因為單芸是第一次給別人輸血,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她忽然有些眩暈,身子一歪,她竟倒在了顧梓材的身上。

邢福順師傅神智清醒的時候,醫院護士詢問他有什麼親屬,醫院可以通知他們來看看他。邢師傅搖了搖頭,五十多歲的光漢條,無兒無女,在這個世界上真是赤條條無牽掛了。

他閉著眼睛似乎在養神,漸漸地昏迷了過去, 當他再度醒來的時候,他忽然有些焦灼地一再重複著:“叫我妹子來,叫我妹子……”

那些井下的哥兒們多年與他朝夕相處,可是誰也沒有聽說他有什麼“妹子”。然而,邢師傅卻用斷斷續續的話語,明明白白地說出他的妹子是三礦附近榆山公社水磨溝大隊的石玉英。

直到醫院去通知那人來的時候,“小豹子”他們依然不相信邢師傅會有什麼妹子,他們認定那一準是邢師傅在昏迷中說的胡話。可是,.醫院一掛通電話,那婦女第二天一早就趕來了。

人類的許多表情都是可以裝出來的,裝瘋,裝傻,裝怒,裝哭,唯獨哭最難裝得象。尤其是那種哀傷之極,痛哭失聲,被人稱為‘拗”的神情。

看到那位名叫石玉英的婦女在邢師傅床前哭的樣子,沒有一個人不相信她真是邢師傅的妹子。邢師傅仍在昏迷中,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哭著哭著,竟頹倒在地上,兩膝半跪,左腿碰翻了她帶來的竹籃子。雞蛋碎了,蛋清和蛋黃象粘稠的涕淚,裹住了血一般的紅棗子。

“他邢伯呀,你醒醒喲……,你瞅一眼俺吧,你可不能走哇……”

她用農村婦女特有的那種有調有板的淒涼的哭腔哭著,聽她對邢師傅的稱謂,她又分明不是他的什麼妹子。她的哭聲漸漸斷啞了,猶如暮色中漸漸遠去的寒鴉。就在這時,邢師傅忽然睜開了眼。

“他邢伯——!

“……”

邢師傅嘴唇嗡動著,說不出話,隻是用潮濕灼眼睛癡癡地望著她。

那婦女緊張得不知該怎麼好,她彎身去拿籃子,然而她望望碎了的雞蛋和髒了的棗子,苦苦地咧了咧嘴。驀然,她將一雙粗粗的大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後,匆匆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

“他邢伯!柱子,瞧,咱柱子……”

那婦女將照片拿到他麵前,他“偌諾”地示意著,要她把照片放在枕邊。然後,他吃力地轉過頭,用自己毛孔粗糙的臉頰緊緊貼在那張照片上……

那是一張軍人的照片,年輕的小夥子英氣勃勃,四方臉盤上,有一雙探究地望著世界的眼睛。

誰也無法解釋這一切,那是隻有他們倆知道的一段往事。

六〇年經濟困難時期,饑謹毫不客氣地將自己的影子遮到了整個礦區。出苦力的煤黑子們的糧食也限量了,缺乏蛋白質和脂肪的飲食,使人對碳水化合物的需要量猛增。一個人一頓飯吃掉一斤窩頭完全不是什麼稀奇事情。邢師傅口袋裏裝滿了錢票子,可是在礦上的食堂裏卻買不到什麼吃的。幸好,在三礦附近榆山公社的集鎮上,有一個價格高得嚇人,但卻有許多吃的東西可買的繁榮的“自由市場”。每次到了休息日,邢師傅從井下鑽出來,就洗幹淨了,扒乘礦上運煤的火車,唯當十幾分鍾後,來到榆山公社這個集鎮上,盡情地揮霍掉口袋裏厚厚的錢票子。他在那喧鬧的集鎮上逛夠了,再到飯館裏吃飽喝足了,就扛上裝得滿滿的布口袋(那通常是裝著買來的紅薯、南瓜,機會好了,會裝上一隻羊腿或幾大塊豬“血晃子”),然後再扒乘火車回去。

那一天,他買好了一布袋紅薯,然後到小飯館裏吃飯。一碟鹹豆腐幹兒,一碟花生米,半斤“一毛燒”,喝得他頭重腳輕,暈暈沉沉的好象墜到了雲霧中。四座的人都不見了,也聽不到小飯館裏那種嘈雜的人聲。耳朵裏呼呼地響,好象有一種悠遠的聲音縹縹緲緲地傳來,那是在杳無人跡的空山幽穀中,孤獨的山風摩掌樹枝發出的颯颯聲,那是寂寞的溪水磕碰石崖發出的嗚咽聲。他覺得自己好象被人扔在了這荒山野穀中,天色漸漸暗了,身上慢慢冷了,驀地,一種悲涼和辛酸猶如夜霧般,整個籠罩在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