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蘭十歲出頭了,可仍然沒有成家。煤礦工人是難以找到老婆的,家在農村的由父兄幫忙,或許還能找到一個憨厚的農村女人,而他,早早就由父親帶著到礦上當了煤黑子。如今,他與那個沒有什麼親人的遙遠的家鄉早已斷了聯係。同誌之誼、哥兒們之倩畢竟不能取代天倫之樂。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使這個下苦力的漢子在獨處時也常常黯然神傷了!
“大伯,可憐可憐吧……”那是一隻碗,一隻豁豁牙牙的爛邊碗畏畏縮縮地湊在了他的而前。
邢福順循著那遊絲般微弱的聲音望去,奇怪,聽到了人聲,卻看不到人影,隻有那個爛邊碗宛如憑空懸在那裏一樣,抖抖顫顫地晃動。邢福順揉了揉眼睛,詫異地側過身子去看。唔,那是一個約摸四五歲的小小子,在桌子後麵踞著腳尖,兩隻手吃力地將碗舉在腦袋上。
“喂,小小,過來!”邢福順向那小男孩招手。
小家夥湊過來,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直溜溜地盯著他,小腦袋微微偏斜著,瘦小的身子輕輕搖晃著。那模樣真象一隻膽怯的小狗在磨磨索索地接近一個招喚它的陌生人。似乎受到一點兒驚嚇,它就會立刻掉頭竄逃。
邢福順笑著舒展開眉眼,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小時候父親喂的一隻小狗。那狗是黃色的,和這小家夥的臉色一樣,稀疏疏的毛象這小家夥頭上蓬亂的頭發,一隻小尖鼻子也老是潮乎乎的,還時不時地抽動著,好象在嗅聞空氣中的什麼氣味。
母親死得早,做父親的隻知道累了一天後,喝得醉熏熏的倒在床上睡覺,邢福順就很感到孤單和清冷了。那小狗是他的伴兒,晚上他也要抱著它,撫摸著它的毛,依偎著它那濕熱的身體,在一種恬靜的心境中悄然入夢。
此刻,邢福順下意識地將手掌放在了那小家夥的腦袋上,一種溫熱的毛茸茸的感覺又回到了他的心裏。他端起了自己麵前那碗麵條,把它放到了那小家夥的麵前。
“吃吧,好好吃。”邢福順和善地望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唔,柱,柱子——”小家夥吃得太多,兩個腮幫鼓著,嗚嗚哦峨地說不清話。
“柱子!”邢福順不禁嚷出了聲。真是哩, 自己的小名也叫柱子,爹就自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想讓他做邢家的頂梁柱。
“吃嗬,柱子,好好吃。”邢福順酒勁兒湧上來,他吃語般地喃喃念叨著,“給,把這個,也拿住!”他把高粱和白麵夾著蒸的一個花卷摸,向小往子遞了過去。
那小家夥呆住了,吃驚地瞪著兩隻眼睛,仿佛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倏忽間,他以出人意料的敏捷,猛撲了過來,將摸攫在懷裏。
那小家夥慌慌張張地跑到飯館門口,忽又站住腳,回過頭望了一眼。當他消失了的時候,邢福順心裏猛然感到一種空落落的悵惘。他悶悶地仰起頭,一口喝完了剩下來的酒,然後扛起他那裝滿紅薯的布袋,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嗚,嗚嗚——”
剛剛走出飯館,就聽到有人在哭。小柱子I他仰麵倒在地七,那個討飯吃的爛邊碗被摔得粉碎,鼻涕和眼淚糊了他一臉,膨出的小肚子有氣無力地一鼓一凹地起伏著。那哭聲貓猜的,象是無端被人踢傷的小狗的叫聲。
“柱子,咋啦,這是咋哩?”
“搶,他們搶你給淹的摸!”
幾個穿的破破爛爛的大孩子,正一邊轟鬧著,一邊從遠處向這裏張望,然後嘻嘻地笑著跑開去。
“甭哭,快起來,起來。看伯伯這兒還有。”邢福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大紅薯,然後俯下身去,一邊將紅薯遞到小柱子手裏,一邊用臂彎將那孩子挽起。小柱子委屈地泡住他的脖子站了起來。孩子那勝稀稀的小臉挨著他的腮幫,小嘴和鼻子裏呼出的熱氣呼味味地吹進他的耳朵眼兒裏,象有人在用狗尾巴草搔弄著逗他玩兒。他心裏一陣癢癢的,竟開懷地笑出了聲。
“回家,小柱子,快回去。”邢福順把孩子放在地上,從布袋裏掏出一個大紅薯給他。
孩子高興地用小手摟抱著兩個紅薯塊兒,歪歪扭扭地走。然而,不知是因為他身體太弱,還是因為方才挨了那幫大孩子的毆打的緣故,他趣超著剛邁了幾步,就“啪”地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
“嗚,嗚……,媽媽——”孩子大概摔得很疼,又止不住傷心地大哭起來。兩個紅薯滾得遠遠的,小柱子一邊哭著,一邊掙紮地爬著去抓它們。
邢福順心裏一揪一揪地生疼。他趕忙又抱起那柱子。“柱子,給伯伯說,你家在哪兒哩?”
“咯,俺在那個村,那個村。”孩子用小手指著離鎮子不遠處的一個小村子。邢福順望了望,約摸隻有半裏路,他忽然打算繞個彎,將那孩子先送回家,然後再扒火車回礦上。
“走,坐好,伯伯送你。”他一個肩膀扛起布袋,另一個肩膀扛起那孩子,往前走了。
“噢,騎上馬!駕,駕,得兒——”小柱子象騎在馬上一樣,興高采烈地吃喝起來。這頑皮的孩子破涕為笑了。他坐得這麼高這麼舒服,心中十分得意,居然忘形地用手揪住了邢福順的頭發,象勒緊馬級繩一樣,一陣一陣地使勁兒扯著。
邢福順卻覺不出疼。這個光棍漢,被孩子那天真活潑的情緒給弄得神采飛揚。每次孩子那“駕駕”的喊聲響起來,並揪扯起他的頭發的時候,他就果真象匹馬一樣,顛顛地跑上一陣。
“柱子,你家裏都有誰?”
“娘。”
“爹哩?”
“爹上‘圓門’啦。”
邢福順不知道‘圓門’是個啥地方,小柱子也說不清。一大一小兩個人,一路啦呱著進了村。
“娘,伯伯來了,伯伯!”柱子離家老遠就喊起來。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兩間泥坯草頂的小屋,一個小院,顯得頗有些寒酸。聽到孩子的喊聲,從草屋裏走出一個望上去比這農舍更寒酸的年輕婦女。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自己的院子,她脹紅了臉,低著頭,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俺,俺是礦上的……”邢福順頓住腳,結結巴巴地說。
一聽說是礦上的,那婦女的臉更紅了,她惶惶地擺了擺手:“不,不。俺家——,你,找錯地方了吧?……”
這時候,小柱子早已從邢福順的肩上下來,走到娘跟前,將方才在飯館討飯時的經過給他娘說了。他娘聽後,一迭連聲道謝,慌著讓邢福順進屋。
“他伯,你坐,坐。”柱子他娘手忙腳亂地用布擦了桌凳。
“哎,不客氣。俺走,俺走哩。”邢福順嘴上說著走,身子卻不怎麼聽使喚。方才走得急了,風一吹,酒湧上來,頭暈暈得直發昏。那婦女燒了一碗茶端上來,邢福順呷了幾口,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屋外已經蒙蒙的瞧不清樹影。屋裏點著了一盞瑩瑩的油燈,在風中一跳一跳的,象隻蟲子在飛。
“呱打一一,呱打!”那婦女坐在灶前拉風箱,小往子偎在她的腿邊。灶膛裏的火苗隨著風,閃閃忽忽地躍動著,把一片霞光般的橙紅色投照在她的臉上。白日裏看起來臘黃而又憔悴的臉,在此時顯得柔和、潤澤,象寒夜曠野裏一團火似的暖人。
邢福順不敢看了,他起身要走。那婦女過意不去地攔他說:“他大伯,飯快做中了,喝口湯再走。”
這一說,邢福順倒覺出餓了。在小飯館裏隻空著肚子喝了酒,飯一口也沒吃。
“伯,你不走,不走。”小柱子跑過來,硬扯著他。
碗端上來了,綠糊糊的一大碗野菜,水湯上見不著半點兒油星星,隻聞得到一股子草腥氣。
“他大伯,對不住。俺家——,唉,你就將就吃一點兒吧。”
邢福順怕推辭了,人家往別處想,便端了碗。一邊吃,一邊扯起話,他這才知道,這女人姓石。這幾年村裏鬧饑荒,她丈夫頭年就去了新疆(柱子說他爹去了“圓門”,想必是將“遠門”說走了音兒)。說是到鹽場撈了大錢就回來,誰知道一去就沒了音信兒。村裏人說往新疆跑的人,半道兒死的和死在那兒的都有。那男人怕也不在了。眼下家裏就娘兒倆, 日子過得實在難。沒辦法,她和孩子才時不時地到鎮上乞討些吃。
邢福順聽了,心裏直發軟。他起身走的時候,不懂事的小柱子扯著他的布袋,一個勁兒地討要,“伯伯,給紅薯。伯伯給紅薯……”
那婦女“啪”地一掌打在兒子頭上,小柱子嗚嗚地哭了。邢福順將袋子一墩,咬咬牙狠了狠心,說:“他嫂子,這袋紅薯,俺給你了!”
在那饑謹的年月,一布袋紅薯可不是鬧著玩的,它能救這娘兒倆活命!
那女人呆住了。她望望瘦巴巴的兒子,又望望眼前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忽然一字一頓地說:“中。俺要了。”
邢福順舍得丟下那些紅薯,卻舍不得丟下自己的布口袋。他立在那裏,等那女人拿東西騰口袋。那女人卻楚身進了內屋,掩了門,半天不出來。
“他嫂子,你快點兒呀!”
“咋哩?慈急!”
“啥,俺晚上還得趕回礦上,明早下井哩!”
“……”
屋裏半晌沒言語。過了一會兒,才聽裏邊說,“那,那要是你真急著走,現在就來吧……”
邢福順憨頭憨腦地隻聽做是要他把紅薯倒騰到裏邊去,就彎腰扛起布袋進了內屋。一進去,他立時傻了眼。隻見那內屋裏拉下了窗簾,一床被子鋪開來,那女人已脫了襖子,隻穿著件土布汗衫子,坐在床上。
內屋很小,床沿就挨著門,邢福順的胸膛幾乎挨住了那女人的臉。一股他從來沒有聞過的氣息暖烘烘地撲來。他象又灌進了半瓶“一毛燒”酒似的,頭暈暈地直發炸。
那女人此時就象馬上要刷完鍋好去下地千活一樣,催他說:“你咋哩?快呀。”
“這,這——”
“你們礦上來俺村的人都是這樣。俺也不會白要你的東西,讓你吃虧。”
一刹時,邢福順想起來,他聽說過礦上有的娶不上媳婦的光棍哥兒們出了井後,偷偷跑到附近村裏找相好的女人,把血汗換來的大把大把的票子撒到那裏。
怪不得剛進院子時,這婦女一聽是礦上的,就紅了臉,擺著手做出要他走的樣子。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他忽然感到右手一熱。低頭瞧瞧, 自己的手被另一雙他從來沒有碰過的那種手給抓住了。“喲——”他叫了一聲,竟如同被烙鐵燙了一般,狼狽不堪地跑掉了。
可是,從那天以後,邢福順感到生活中似乎多了些什麼,而又少了些什麼。在那地層深處的巷道裏,依著那濕挽滾的堅硬的洞壁,邢福順眼前會浮現出那個黃土坯壘成的、茅草苫頂的兩間小屋。當洞頂冰涼的水滴答滴答地淌下來,流進他的脖子裏的時候,他又會感到小柱子緊緊摟著他的脖子的那雙小手,甚至耳朵邊又癢癢地觸到了小家夥喘喘的鼻息,在巷道深處礦燈的光束被黑暗湮沒的地方,會隱隱現出一團橙紅色的光暈,風箱又“呱打呱打”地響著,那女人柔和潤澤的麵孔如溫暖的火,使得他渾身暖洋洋的……
一個星期漫長得如同一年,又輪到他歇班的日子,他洗得幹幹淨淨,換了一身衣服,心急如焚地扒上了火車。他心裏暗暗罵自己:慌個屁,這隻不過是如同往常一樣,隨便到鎮上散散心,買點兒吃的而已。可是,坐到小飯館裏要了酒和菜,他卻心不在焉地四下張望著,想看到那小柱子。沒見到小柱子,他喝著酒也覺得淡寡寡的象涼水一樣無味。站在小飯館門口,望到那個小村莊了,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邁開了自己的腿。“俺是去拿俺的布袋哩。”他自己對自己這樣說。
他買了好多吃的,到村裏去了。可是,當他剛要進那個土牆圍圈的小院的時候,他忽然失去了勇氣,掉過頭要走。門“呀”地響了一聲,他情不自禁地轉了身。
柱子他娘正站在那兒,張了張嘴要說什麼,忽然又住了口,低了頭。
“俺,俺來拿布袋哩。”
“晤,他大伯,快進屋坐。”
再不用說什麼,一進屋,小柱子就翻天複地地鬧起來,又抱脖子,又上肩頭。邢福順將他買來的那些吃的東西,柿餅啦,核桃啦,粉條包子啦, 白掛麵啦,還有一塊肥肥的豬肉,都擱在桌上,然後,就逗著小柱子玩。 自然,到了吃飯的時候,是不能趕客人走的。邢福順請柱子他娘將肉煮了,下了一大鍋掛麵。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圍著張小桌,端著軟溜溜的掛麵,捧著香噴噴的包子,吃了一頓熱乎乎的飯。
邢福順吃了飯,把裂了大縫透著風的後牆泥好,就走可。
就這樣,每逢休班和節假日,他就悄悄扒上火車,到這個小村子裏來。他給這裏帶來了在市場上高價買的糧食、油、衣物,還帶來了用錢在市場上買不到的東西——那坍塌了的院牆被他用泥巴重新堆補起來,雨雪浸蝕的屋山牆被他用密密的茅草穿蓑衣似的做了“披山”;廚屋裏的爐灶被他重又盤整了,兩間正屋的草頂整個換了新……
他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積蓄和精力都用到了這個小小的農家院落裏。不知不覺地,終於有那麼一個晚上,他沒有乘晚車離去,而以那種一家之長的身份留了下來。
這種日子過得那樣久,以至於他自己暗暗地覺得這個土牆圍起來的兩間小屋就是自己的家,柱他娘和小柱子早就是自己的家人。到了第二年,棗子熟了的時候,他和柱子娘、小柱子正坐在院裏的大棗樹下吃飯,柱他娘忽然用碗半掩了臉,攝吸嚼嗡地說: “他伯,別怪我說。你怕是忘了,有件當緊事得辦哩。”
“啥事?”
“咱得辦兒桌席。”
“那是咋哩?”
“咋!昨!你不願辦不是?不坐轎,那酒可是免不了哩!
“對……,辦,辦!”邢福順恍然大悟,他高興地說,“把礦上的兄弟都請來,再請請生產隊幹部。正月初六是個雙日,初六辦中不中?”
柱子娘不言語,微微笑著點點頭。
那些日子,邢福順真是樂昏了頭,一天到晚哼著不成調的梆子戲。枕頭、被麵、床單,他都悄悄買齊了。
眼瞅著正月就要到,那一天歇班,邢福順興衝衝地扒乘火車又去了村裏。進了院,他就推門往裏走……
“小柱子,看給你買了個啥?嗚嗚叫的小火車!”邢福順揚起裝玩具的紙盒子邁進了門檻,隻見堂屋裏有一個又黑又瘦的男人,正歪躺在椅子上抽悶煙。
“他,他爹——。這是,礦上的邢,邢師傅。”柱子他娘旅著臉,結結巴巴地指著邢福順,對那男人說。
“唔,坐,坐。抽煙。”那男人挪了挪身,做出個遞上自己煙襲的架勢,卻又不真的遞過來。
邢福順頓時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了。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木樁般的站在那裏。幸好,小柱子聞聲從屋裏跑了出來,嚷嚷著要那玩具火車。邢福順尷尷尬尬地逗了一會孩子,推說礦上有事兒,就出了門。
小柱子追出來,要跟他到鎮上玩兒。柱他娘喊著追柱子,也跟了出來。眼瞅著離村子遠了,邢福順抱起柱子,慢慢地走著,等上了柱他娘。
“柱兒他伯,這咋弄好哩!誰知道,他——,回來了!”
“回來好。你娘兒倆又有指靠。往後,俺不再來了……”
那女人忽然纓纓地哭了,“他大伯,你心真好。這二年要不是你,俺娘兒倆骨頭怕都打得鼓了……”
“別說這。見了他,俺老愧得慌。”
邢福順扒上了煤車。車吭味吭味喘著氣。車開得老遠老遠了,隻見那女人和孩子還立在鐵道邊上擺著手……
A
邢師傅在病宋上人事不省地躺了兩個多星期,靠著吊瓶子裏的水兒活命。前來獻血和探望的礦上的煤哥兒們象礦車似的,一幫來了一幫去,把那醫院的走廊變成了一條忙忙碌碌的巷道。邢師傅在井下幹了幾十年,人緣好,朋友多,又是這麼個原因受的傷,工人們恨不得分出些皮勻出些肉來救自己的兄弟。
“小豹子”已給他輸了三次血,他真想在自己血管上紮個膠皮管,和邢師傅聯成一體。為自家煤哥兒們,這些礦工有的是熱乎乎的血!可是,那不斷輸給他的血,卻象巷道裏流的水一樣,泊淚地全不知淌到哪兒去了。
單芸早上剛一到醫院,值班護士就來告訴她:“單院長,那個工人的血壓幾乎測不到了,心髒斷續停跳,你是不是去——”
“知道了,知道。我馬上就去,就去。”單芸匆匆地穿上了白大褂。她本來打算一上班就到美珊的病房去探視的。為鑒別胃癌與胃潰瘍,按照短期觀察的原則,對於病人給予嚴格的消化性潰瘍內科治療二至四周後,就基本可以看出結果了。單芸已親自給美珊開了各種化驗和檢查單,並且通知了顧梓材,請他今天來看最後的結果。是吉是凶便要見分曉了,這可是個非同小可的日子。
單芸隨著護士往邢師傅病房走,挨近病房的那段走廊裏擠滿了礦工們。他們象一群預感到暴雨雷火的黃蜂一般,嚶嚶嗡嗡地騷動著。一見到單芸,立刻圍了上來。
“醫生,一定要救活他!”
“醫生,你給多想想辦法吧!”
“……”
單芸隻感到一陣陣汗酸、煙臭和各種說不出的氣浪迎麵撲來,嗆得她幾乎窒息了。“好,好,同誌們放心,放心……”
她一邊嚴肅而沉靜地擺著手,一邊急忙推開門走了進去。她按步就班地詢問了病人的體溫、血壓、呼吸、脈搏,查看了尿、糞、補液、輸血等項的計量記錄,對於病人的水、電解質及酸鹼平衡紊亂的情況做了一些常規的處理意見。
“加強觀察,注意護理。”她說了一句在這種場合必不可少的例行公事的話,就去了內三病區。
內三病區算不得高幹病房,因為整個礦區真正稱得起“高幹”的人不多。那裏原是醫院後麵的一大塊荒地,經濟困難時期種過小麥、玉米、紅薯。後來,情況好轉,改種了些蘋果、梨、海棠之類的果木,再加上一些花花草草點級著,就儼然似一座景色佳麗的後花園了。醫院在那裏蓋了一排條件較好的平房,特為收治身份較高的病人。既然是醫院的後園,那原本就與醫院渾然一體,因此,清晨黃昏,從前院隨意漫步到這裏的病人就為數不少。後來,不知是什麼人說了一句什麼,一道高高的磚牆砌了起來,那些四處轉轉的人就隻有看看紅杏出牆的福份了。
單芸從一扇銀白色的鐵網門內走進病區,一眼就望見了焦急地徘徊在病房外麵的顧梓材那魁偉的身影。
“梓材,來得這麼早?”
“怎麼樣?診斷結果怎麼樣?”顧梓材迫不及待地追上來。
“不要急,安靜,請安靜一些。”單芸矜持而又不失溫柔地擺擺手。看到這麼一個強悍的男人象個孩子一樣軟弱地求助於自己,她心中湧起了一種莫明的滿足感。
單芸查閱了護士送來的美珊的有關項目的化驗與檢查單。糞便隱血試驗轉為陰性,X線完影明顯縮小, 胃液分析接近正常
“梓材,美珊可以出院了。”
“什麼?”
“根據治療情況來看,已顯著好轉。不需要——”
沒容單芸講完,顧梓材就忘情地將單芸的兩隻手緊緊壓在自己手裏,“你……,真行!怎麼治的?用了什麼藥?神奇,神奇啊……”
單芸望了望自己的手,笑了笑。她的笑紋裏帶了一絲苦意,怎麼說呢?用了什麼藥,什麼治療方法?常規治療方法而已。當然,用了一種貴重的進口藥物,人血白蛋白。然而,也並非它發揮了什麼神奇的效用。因為美珊的病,本來就不是什麼癌症……
倏忽間,顧梓材已放開她的手,轉身進了病房。繼而,在敞開的窗戶裏,傳出了一種帶哭的笑聲。那笑聲從室內轉到了院子裏。哦,美珊由丈夫陪著走了出來。初夏明朗的陽光在她那神情怡然的臉上增添了一抹玫瑰油般的光彩,使那變圓了的臉盤看上去宛如紅了腮的石榴一樣。
一排排修剪過的鬱鬱蔥蔥的冬青樹好象綠色的歡迎的儀仗,芙蓉樹用巨大的冠蓋遮起了宜人的濃蔭,粉紅的薔薇優雅地笑著,三色繭做著逗人的鬼臉,耍弄小心眼的米蘭半遮半掩地在葉片下麵得意地發散著馥鬱的濃香……哦,生命是多麼美好!
美珊和丈夫的臉上都掛著露水般的眼淚,陪伴著他們的單芸的眼眶也濕濕的。她在些許的嫉妒裏感到了一種自己的“偉大”——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她能夠愛屋及烏,她自己被自己感動了!
就在這一片感情充溢的花木叢之外,在高牆的那一邊,忽然傳來了哭聲。這聲音是從邢師傅那邊傳來的,那些好似閃亮的煤塊一樣的硬漢子們的哭聲是如此的低沉、悲壯而宏亮。通過病房走廊的回響共鳴,猶如礦井深處的爆破聲一般,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
方才在邢師傅病房裏,單芸就知道這個人已經不行了。也許,一開始就該給他用人血白蛋自?雖然,那不一定就能挽救他的生命,但問題是根本就沒給他用……
醫院是常死人的地方,也常常有哭聲,單芸引著他們夫婦向花木深處走去,那裏似乎聽不到哭聲了,隻有蜜蜂嗡嗡飛著,咀出了那種屬於他們三個人的小小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