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媳婦難做,有誰知如今婆婆更難當。
市文化館新調來一位館長,五十多歲,花白的頭發被細細的發網緊緊兜著;一雙“解放腳”走起來一顛一顛的,館裏的青年人取笑說,那姿勢象是在跳“迪斯科”。館長姓管,聽說年輕時就在區、鄉做“婦聯”工作,如今早已是媳婦熬成婆。她到文化館上任後,就認真管起事來,大家都叫她“管家婆”。
文化館不大,十幾個人,但每人都“有一把牙刷子”。華海是畫宣傳畫的,除了在街頭畫“計劃生育好”、“請用加美牙膏”之類的宣傳廣告畫外,就是鑽進小屋裏給出版社畫那按幅拿稿費的小連環畫。曲南南是“作曲家”,據說很有些才氣,欣賞者們都能從他作的歌曲《再見吧,爸爸》裏,品出《再見吧,媽媽》的調調來。聞勇對文物考古很有些研究,有人拿了一個爛邊的青花碗來,他立刻考證出那是宋代瓷器,後來別人卻發現碗底有“景德鎮瓷廠革命委員會”的字樣。其他人嘛,有的會跳舞,有的會寫數來寶和對口詞……。能媳婦多了,婆婆就難當。館裏已有一位副館長,姓樊,聽說是哪位領導同誌的愛人。六二年得過肝炎,雖然白胖胖的,但不能上班。大約當初安排到文化館時,就想過這是個輕閃自在地方。人們如果到家裏請示點兒事,她就會隔了那烙著山水畫的竹簾,慢悠悠說一聲:“好,好,可以……”這雖說是“垂簾聽政”,卻頗有些“無為而治”的味道。婆婆思想開通,媳婦們難免有點兒“自由化”傾向。但彼此相安無事,倒也清靜。
管家婆一來,亂了套。
俗話說,婆婆摳,摳婆婆。她辦的第一件事,就把大夥給惹煩了。
省裏一位作家要來市裏作“小說創作經驗談”的報告,市文化館早早就擬定了參加會議的作者和單位的名單。通知和邀請書要盡快發下去,隻靠創作組的三個同誌忙不過來,管館長親自上陣了。她象拿筷子似的,硬撅撅地捏著一杆蘸水筆寫了一迭子信封,直累得滿頭淌汗。於是,她顛著一對“解放腳”匆匆地跑到了文化館西南角華海的宿舍門前。文化館房子少,華海是“寢辦合一”,此刻正在那九平方米的小屋裏給出版社趕畫連環畫。他剛剛畫到三請諸葛亮,劉備上臥龍崗去拍人家的柴門, 自己的門就被管館長敲開了。
“華海,快去寫通知。大家都幫把手——”她那話頗有些命令的味道,華海不用“三請”,當時就快快地去了。
管館長又顛到博物室門口,去拍聞勇的門,那博物室裏,擺滿了陶缽、骨矢、青銅劍……儼然似一座未被發掘的墓室。在這墓室裏,聞勇正捧讀著一本小說《二十二世紀的星際大戰》。他那魂魄,早已脫出了當今世界,到那冥冥茫茫的太空中神遊去了。
“小聞,快去寫通知。大家都幫把手——”管館長一聲叫喊,不音是太空人的“粒子彈”,把小聞震回了現實世界中。可是,他舍不得丟下小說,隻應了一聲,仍舊低下頭看那天狼星座和獵戶星座的集團大戰。
管家婆喊了一圈人,把那些跳舞的,彈琴的也都召來寫通知。見聞勇遲遲未到,就一邊寫通知,一邊扯直了嗓門喊他。大約是當年當區、鄉“婦聯”幹部時,隔山喊人開會喊慣了,嗓門極響,象唱山歌似的,有腔有調。小聞聽稿括躁,也隻得來了。
到底是人多手快,通知寫好,裝進信封,離千班還有一個小時。“作曲家”曲南南禁不住用《草原之夜》的調調哼了句:“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耶——,趕快交給郵遞員去投寄……”
大家笑笑,紛紛準備離去。管家婆卻伸出兩手來:“別,這信,還沒發出去。”
“去一個人到郵局不就行了。”
“得貼多少郵票,花多少錢喲!”管家婆指了指桌上小山似的信封。
“疇,印刷品,一個才一分半。”聞勇輕描淡寫地說。
“咦!一封信一分半,這麼多得多少錢?反正都是市內單位,我看大家分頭送一下,比郎局寄還快呐!”
大家都沉默著,沒有一個人應承。
“喂,這能累著啦?當年我給遊擊隊送信,八十裏山路都翻得!”
管家婆把信件分了堆,每人一份。她徑自攏起一份,顛著腳走了。她不會騎車,得走著去送信。
這婆婆厲害,媳婦們無奈隻好聽命。聞勇晚上還要看電影,急忙蹬上自行車趕發通知信去了。他雖然騎著車,可還是誤了吃晚飯時間。他又饑又累,心裏直窩火,可是手裏還有最後一封信,是要送到師範學院的。聞勇一看那信封,禁不住笑起來,中文係,鼎鼎大名的張轍老師被寫成了“張車散”。看那筆跡,認得是管家婆的。聞勇心生一念,決定不送了,回去報個“查無此人”,也好在眾人麵前出出這個婆婆的洋相。
聞勇這個洋相節目不但後來在眾人麵前表演了,而且還被曲南南學到了樊副館長那兒,博得了她的一笑。
曲南南老是翻看《文彙報》。報上登了消息:近期舉辦《上海之春》音樂會。他去找管家婆舉出了古今中外音樂史上,作曲家們在創作上互相借鑒、融彙,從而產生光輝的成功之作的例子。由此,合乎邏輯地得出了結論:他必須立即去上海。
管家婆老是說“應該學習”,“應該借鑒”,曲南南的心被那希望牽係著,整日裏又甜又懸。可是說歸說,卻總不見吐口放行,倒見她老是翻看省報,那副認真細致勁兒,決不亞於曲南南翻看《文彙報》時的模樣。
曲南南一天夭翻《文彙報》,管家婆一天天翻著省報。終於,曲南南發現,報上登了一則消息:《上海之春》音樂會,還剩最後三天演出時間。曲南南發毛了,他忍不住質問起婆婆來:“喂,我說館長,你到底讓不讓我去學習觀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