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羽巴對漢子那樣的輕狂和蔑視,不是沒有根由,漢子確實是個不能被堂堂的九莊九隊隊長高羽巴放在眼裏的人。身份不同的人曾對漢子做出過五花八門的評論,起過許許多一多的外號:
莊稼漢,豁命幹,鑿死鉚兒,倒毒蛋……。
漢子姓華名滿山,小名兒牛角。雖然這大半輩子對他來說,幾乎盡是倒黴事,但他也有值得光榮和自豪的事情,他左眼上的傷疤就是他對革命做出貢獻的標記。一九四七年省城解放的時候,他帶領全區的擔架營參加了解放省城的戰鬥。解放軍衝到哪裏,他跟到哪裏,指揮擔架營的小夥子們迅速安全地把傷員送入醫院。他同兩個小夥子還抓了十多個俘虜。戰鬥即將結束的時候,他為了掩護一個傷員的安全,上身和右眼被敵人的炮彈炸傷,差點兒去見了閻王。他並非九莊人,冀晉交界的、離九莊九十餘裏的鳳凰嶺村是他的故鄉。他先任鳳凰嶺村的支部書記,全國快解放的時候,調京漢路東一個縣裏任區委組織委員,後任縣委組織部部長。一九五六年升任縣委副書記。一九五八年初,“縣委正書記因病療養,他代理起正書記的職務。
他當了“縣官”,說話辦事,穿戴打扮都還象個農民,所以人送外號“莊稼漢”。他擔任縣委組織部部長的時候,去一個村裏下鄉,一肩挎糞筐,一肩背行李,行李上掖著準備隨時給軍烈屬幹活用的鐮刀和小鋤。路過短工市,一個烈屬老大娘搶先覓他當短工。他代理縣委書記以後,首次去地區招待處參加縣委書記、縣長聯席會,傳達室一個青年同誌誤認為他是個莊稼漢,二話不說,把他推出門……
他幹起工作來又是個“豁命幹”:沒明沒夜,忘冷忘熱,忘渴忘俄,在建社整社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而且一貫是非分明,毫不含糊。有一個離縣較遠的小村,村支書蛻化成了土皇帝,土皇帝怕人剝下“龍皮”,給他送了一份禮,他接住禮,還說聲謝謝,轉天撲到小村裏,三把兩把剝掉了土皇帝的“龍皮”。高興得有的社員直說快板兒:華書記,太蹺蹊,人送禮,他收禮,收住禮,來摸底,踢開絆腳石,為民出了氣,一年變了樣,年年唱大戲。
說他倒黴,從一九五九年之後,可以說他就盡是倒黴了。
那是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一日的夜晚,西北風在未耕翻的田野裏無阻無擋地呼嘯著,一堆堆莊稼秸隨風而散,丟失在地裏的黃豆粒、黑豆粒、小豆粒、紅薯塊,被黃風卷起的沙土埋沒在地下,變成肥料;柿子樹上熟透了的柿子,一個個摔落到地下,早已落到地下的紅棗隨風滾跑。不怕天寒、不怕風卷的三三兩兩的田鼠以棗充饑,以柿子解渴,而後又悠然自得地把一個個的紅棗拖迸它們的洞穴裏。地委所在的城市裏,風同樣地呼嘯著,馬路兩旁的槐樹枝兒發出“吱兒―吱兒——”的響聲,溫度急速下降,馬路上的行人已經很少。路燈照耀下的、寫在或貼在牆壁上的“人民公社好”,“大辦食堂,吃飯不要錢”、“全民煉鋼”、“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等標語,顯得甚是醒目。地委前院的一個可容納一百五十人的會議室裏,座無空位:有地委、專署的負責同誌和一般幹部,有華滿山所在的縣裏的負責同誌,還有記者和省裏的幾個千部。職務不同,出身不同,心思不同,神態也不同。有的眼睛向下,有的眼睛望牆,有的帽子戴得甚是靠前,讓帽沿遮住了他的臉色和眼神。而不少同誌全神貫注地聽著發言的同誌對華滿山揭發批判,並義憤填膺地注視著華滿山的神態,他們顧不上聽一聽室外的狂風,顧不上想一想田野裏的莊稼秸、黃豆粒、黑豆粒、小豆粒、紅薯塊、柿子、紅棗……。‘其實,讓不少同誌全神貫注的是省裏一位權力很大的負責同誌對華滿山做出的批示。一九五八年五月,省裏那位權力很大的同誌到華滿山所在的縣裏視察工作,華滿山向來不陪客。招待所負責同誌自做主張,給權力很大的同誌傲了八葷八素,又買了上等好酒,共花了五十五元。飯後讓秘書給留下一人五角錢就揚長而去。華滿山知道以後,把欠錢要了回來,並對權力很大的負責同誌提出批評。一九五八年七月,華滿山聽了省裏權力很大的負責同誌的一次報告,過後,在黨內會議上對報告裏的某些提法提出不同看法,說:“大辦食堂,吃飯不要錢”,“全民煉鋼”,“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等等都值得好好研究一番。又說:“動機再好,熱情再高,屎殼螂變不成黃牛,糞草灰做不成麵包。”同時還建議采取有力的措施把吹牛熱、說謊風刹住。反右傾運動指示剛剛下達,省裏權力很大的同誌就點了華滿山的名,並做出批示,說華滿山與黨離心離德、問題嚴重、性質惡劣、態度蠻橫,必須給予認真批判,做出嚴肅處理!
華滿山坐在主席台右邊靠門口的一張小桌後。他一手撰荷包,一手抓煙袋,右眼合得象受過傷的左眼一般大,對發言的同誌一瞧不瞧,對怒目而視他的同誌一瞅不瞅。同時他的嘴巴四周的鬆針一般硬的黑胡子碴兒不住地顫動,一會兒左嘴角裂開一個沒有杳核大的小口,“哩兒―”吸進一口寒氣,一會兒右嘴角裂開一個沒有杏核大的小口,“噬兒―”吸下一口冷風。寒氣可以使頭腦保持冷靜,冷風,可以壓一壓心肝的陣痛。誰都能夠理解,建設社會主義沒有現成的經驗,動機再好,也得不到好的報應。然而,已經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