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滿山很快抑製住了他的難以抑製住的感情。他不咧嘴,不瞪眼,隻是兩眼微微合閉,把空煙袋塞進嘴裏,就算是對大眼睛姑娘做出了回答。
“華滿山,難道說你是聖人,沒有犯過一點錯誤?”一個總不抬頭的,手上有繭,棉衣上掛塵土的幹部拍了一下桌子質問華滿山。
華滿山霍地站立起來,他的忘不掉的錯誤,登時在他的腦子裏排成一串。他任村支部書記的時候,區裏號召“想發家,種棉花”,“清明前,好種棉”。他不管兩個老農乓列,硬是要他的互助組種了十畝棉,並在清明節前下了種,貽果由於氣溫低,造成大量死苗,折糧減產四千餘斤。氣得兩個老農差點兒扇他巴掌。急得他害了一場病。擔任縣委組織部部長的時候,在一個村裏蹲點,順利地辦起一個初級社。於是頭腦發了熱,三把兩點在全村建起一個高級社,結果,農民覺悟跟不上,幹部沒經驗,不到秋後就垮了台,造成嚴重減產……
華滿山痛心地講述了他的一係列的錯誤,又毫不含糊地說:“我不再一一列舉,我犯過的錯誤比我吃過的餃子還要多!我隻要睜著我的一個半眼,我就不會忘了我犯過的錯誤,我就不會忘了給黨造成的損失!我為什麼會犯錯誤?重要的一條原因,是我自命不凡,把自己看成聖人,把群眾看成阿鬥。”華滿山害怕別人又站起來封住他的嘴巴,慌忙端起水杯灌下一大口水,又接著說:“正因為犯過不少錯誤,我才不許可我違心用權,一切從黨和群眾的利益出發,不從個人利益出發,不讓私心擋道!因此,我向同誌們提出兩個要求;一、我要求同誌們高抬貴手,暫且不要把‘帝、修、反代言人,、‘黃世仁、穆仁智的應聲蟲,兩頂帽子扣到我頭上,先拿在手裏好了,過兩年再給我扣上。到那時候,再多扣幾個帽子也沒關係。二、我要求可以體會了,把對我的揭發批判好好保存起來,一個字兒不要丟了,過兩年再給我端出來。到那時候,我肯定表示感謝!……”
“什麼態度!”“停止他發言!開除他黨籍,開除他公職!”……十多個同誌不約而同地站起來,異口同音地使華滿山停止了發言。大個子幹部、記者、大眼睛姑娘三人的嗓門最大。
十二點已經過了,風還在吼著,樹葉還在飄著。華滿山從地委的圓圈門裏走了出來,獨自一人朝著招待處走去。他肚內已經空空,熱量早已供不應求,不少同誌的尖言刺語,怒口喪臉,自然還在跟隨著他。同時,他已經知道省裏權力很一欠的同誌對他做出的批示,戴頂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帽子、回家勞動,已成定局。而他腰不彎,頭不低,腳步邁得“通通”響。也許是他認定黨中央很快會采取有力措施,結束社會主義進程中這一不易避免的小小的插曲。他拐過一個樓角,兩手向後一背,腦袋往起一揚,出聲地喃喃起來:“明天洗洗澡,理理發,刮刮胡子,回家守老婆,抱娃子,沒有什麼了不起!……”
他家裏老婆是有的,還沒有可抱的娃子。
好象是命裏注定的一般,華滿山的喃喃聲還沒落音,他的舅舅葛潤吉淚漣漣地從招待處朝他迎來,很快走到了他麵前。
“舅舅,是你了 ”華滿山吃驚地站下問舅舅。
“奧”葛潤吉邊應邊點頭。
“你什麼時候來的?來幹什麼?”
葛潤吉已在招待處呆了三個多小時。葛潤吉還不知道華滿山的遭遇。他唉一聲:“我給你打電話打不通,我……我就趕來了。我在招待處等你多會兒了。我……我是來給你報喪的,秀花沒有了。……”
“啊―秀花……”華滿山的嘴巴閉成了一條線,再沒有把話說下去。黨籍沒有了,職務沒有,工資沒有了,老婆也沒有了,多剛強的漢子,也準頂住如此的打擊,如此的不幸!然而,華滿山沒有落下一滴眼淚。也許是他知道他要落下一滴淚,會引出葛潤吉的千滴淚水。也許他清楚落下一些眼淚,也再不能把妻子救活,他的嘴巴閉了不多一會兒,又慌忙勸慰葛潤吉;“舅舅,心寬點兒,告訴我說,她死到了醫院裏,還是死到了家裏?她……”
“我心寬!”葛潤吉打斷華滿山,“你可不敢心窄!你是一個縣裏的最高領導,年歲又不是很大,再續一個沒問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