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距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中年男子跪在地鐵樓梯下的那塊空地上,用顫抖的雙手從地上的黑色旅行箱裏捧出一件物體,在麵前端詳片刻後,他彎曲的腰突然挺直,抱著那物體張大嘴哀嚎。
我這才看清,原來他懷抱的是一顆男童的頭顱。是的,一顆沒有軀體相連的頭顱。有鮮血從斷頸部淌下,滴在地上,滴在男子的身上。男子毫不在意,抱緊頭顱張大嘴仰天嚎哭,仿佛要把胸中的氣息全部吐盡,要哭死在這裏。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悲傷成那樣,從沒見過。
這還不是最令人悲哀的。男子沉於悲痛之際,一名黑衣人快步走到他身後,摸出一把匕首朝他頭頸上一抹。大概是由於哭的激動,男子被割裂的頭頸部位鮮血噴射而出。黑衣人悄然離去,頭頸帶血的男子栽倒在箱前,懷抱的頭顱翻滾落地。
我無法理解,這世間為何會有如此悲慘之事?而目睹如此
人間慘劇的我,卻什麼也做不到。我什麼也做不到。
2016年12月20日
1
一走出地鐵站出口,十二月的冷風撲麵而來,劉思途忙用手豎起衣領。沒有手套防護的手指在寒風中凍得發痛。他很快把雙手插進羽絨服口袋,縮著脖子往前方一個路口走去。和月敏約定的地點就是那裏。
一個人站在路邊枝葉枯黃的梧桐樹下,肥大的羽絨服罩住上半身,讓老劉看起來像一隻孤立風中的老鵪鶉。身邊不時有行人經過,其中不乏挽著手有說有笑的年輕情侶。好幾個女孩子戴著白邊圓球的聖誕紅帽,增添了節日臨近的氣氛。老劉想起自己和月敏也曾有過這樣的幸福時光。年輕的時候,快樂總是這麼輕易就能夠感受到。不過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月敏挽著的人不可能再是他。
劉思途的職業是公務員,曾經令人羨慕的鐵飯碗。當初和工作不穩定的秦月敏戀愛時,她可能看中的也是這一點。畢竟從其他方麵來說,老劉都沒什麼特別優秀的地方。結完婚很快懷孕的月敏幹脆辭了職,生完孩子後全身心投入生意人的大軍。她的化妝品生意後來越做越大,老劉的那點微薄
工資對於她就不那麼需要了。自然而然地,開始有更優秀的男人進入她的生活,最後走到了和老劉分手的地步。兩年前兩人正式離婚,兒子劉小迪也判給了她。隻是後來月敏並沒和那個男人結婚,據說是對方三心二意,被她甩了。她也沒有和老劉複婚的意願,過著單身媽媽的瀟灑生活。幾天前月敏打電話來,說是聖誕節前要和朋友去歐洲玩十來天,兒子沒人帶,要是願意的話就交給老劉帶,不願意就交給孩子他姥姥。
離婚後老劉一直沒再婚,除了工作,心思全在兒子身上。剛結婚的時候,老劉沒這麼喜歡孩子,他覺得小孩子會吵鬧有點討厭。兒子最初生下來的時候,皺巴巴的樣子甚至讓他覺得有點恐怖。但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五官中顯現出他和妻子的特征,他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有了後代。兒子可能是身無長處的自己在這世界上最有意義的創造品。哪怕有一天自己死去,他的基因也會因為孩子流傳下來,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續。從此以後,他變得格外疼愛兒子小迪。離婚後他每個月隻有一次探望兒子的機會,突然多出十來天時間相處,自然求之不得。為了陪兒子,他把今年的年假一股腦給請了,來這裏就是為了接孩子。
還好月敏很準時。在風中等了不到十分鍾,她那輛紅色寶馬X6就在路邊緩緩停下。開車的月敏還沒下來,副駕駛
座上的小迪已經解開兒童座椅的扣帶跳下車來,不顧身後媽媽的訓斥,張開雙臂大叫爸爸向老劉跑來。
老劉插在衣袋裏的手刷的抽出。此時的他完全感覺不到身外的寒冷,張開雙臂一把將五歲的兒子托住,站起身的同時緊緊抱在懷裏。小迪就像一個巨大的電暖寶,擁入懷中的同時向他全身傳遞溫暖。
高跟鞋的腳步聲靠近。月敏走過來,將手裏拎著的大號雙肩包往老劉麵前一遞:“給!這是他這些天會用到的換洗衣物和生活用品。”
老劉空出一隻手接住包,訕笑著問月敏。“這次歐洲旅遊……你和哪個朋友去啊?”
“別問了,反正你也不認識。”月敏白了他一眼。
老劉在心裏打了自己一嘴巴。早就告訴自己不要過問的,卻還是沒忍住。把孩子留在家自己去國外過聖誕跨年,顯然對方是個男人。但這又如何呢?離婚後這種事早就和他無關。畢竟比他小七歲的月敏今年才三十出頭,就算有男人也是理所應當的事。頭頂上微微發痛。是懷抱中的小迪正用手指卷他許久沒有修剪的頭發玩。
“孩子就交給你了,東西有什麼缺的你就給他買一下。對了,跟你說的幾條禁律一定要遵守!有事就打電話。我這就走了,車停在路邊,讓交警看見就麻煩了。”
老劉點頭表示了解,讓小迪跟媽媽說再見。小迪扭頭說了聲媽媽再見,話音裏聽不出有多少不舍。月敏也搖了搖手衝兒子道別,但她好像忘了跟老劉說再見,很快鑽進車子關上車門。老劉回想了一下,可能月敏剛才搖手不止是跟孩子告別,也是跟他。不管是不是,車已經開遠。
“寶貝兒子!想去哪兒玩?想吃什麼?爸都帶你去!都給你買!”
把雙肩包背到背後的老劉重新用兩手抱起兒子,走在人流熙攘的商業街上。小迪雖然不胖,但也有三四十斤重,抱在手裏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累。
“我不知道。你帶我走走到處看看再說。”小迪在老劉肩頭上方四下看著,手又開始不規矩起來,揪住父親的一小撮頭發輕輕拉扯,似乎是把他當做了一匹坐騎,在揪馬鬃。
父子倆見麵的機會雖然每月隻有一次,但月敏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允許老劉用電腦和兒子通視頻,所以關係並不生疏。老劉對頭皮上輕微的疼痛毫不在意,幹脆扮作一匹撒潑的馬兒,嘴裏發出嘯聲,加快腳步跑起來。
“停!籲——籲!”
老馬在小騎手笑著發出的喊聲中放慢腳步。
“那個!我要吃那個!”
“好!沒問題。什麼都……”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老劉很快住嘴。小迪要吃的東西是路邊一個甜品店櫥窗裏擺的冰糖葫蘆。太甜的東西月敏是禁止小迪吃的,怕壞了孩子的牙。這是必須遵守的禁律之一。
老劉犯了難。停下的腳步又慢慢往前挪,嘴裏說:“那個啊,我們等吃完飯再來吃,空肚子吃的話會不舒服的。”
小迪沒有像一般孩子那樣吵鬧,隻是撅起嘴,似乎已經識破老劉的謊言。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邊小超市門口一個紅色的電動木馬發出歡快的電子音樂聲,有個孩子剛從上麵下來。老劉殷勤地問小迪要不要玩。小迪似乎有點興趣,點了點頭。老劉把孩子放上去,投了幣。
木馬動起來後小迪變得高興起來,顯然比起父親,他更願意騎這匹小馬。一旁的老劉心裏有點不是滋味。沒給孩子買想吃的糖葫蘆讓他耿耿於懷。因為很少跟孩子在一起,他一直是極寵兒子的。
最後他謊稱去街對麵買飲料,讓孩子繼續玩,自己先離開了。木馬投幣一次可以騎好幾分鍾,這點時間足夠他去剛剛那家店買糖葫蘆回來了。想象著小迪看到他手中的糖葫蘆會是怎樣一種驚喜,讓老劉腳底生風。
五分鍾以後,老劉手捏著兩串沉甸甸紅豔豔的糖葫蘆回
到超市門口。但是當他的目光落到木馬上時不禁傻了眼,身體像被施了法般定在原地。木馬還在前後晃動,馬背上卻空空如也。
“小迪!小迪——”
2
十幾分鍾後,渾身乏力的老劉坐在超市旁的長花壇邊緣,抱著頭茫然失措。手裏的兩串糖葫蘆早已丟進路邊的垃圾桶。這段時間裏他找遍超市門口的周邊,問遍可能看到兒子的路人和商戶。怎奈節前這幾天商業街人流量大,附近的商家都忙著應付絡繹不絕的客人,沒人留意一個陌生小孩的去向。
老劉抱著一線希望決定在這附近再等幾分鍾,說不定孩子能自己回來。實在不行再告訴孩子他媽,最糟糕的狀況下隻能報警。就在這時他身上的手機響了起來,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