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連續好幾晚不斷思考這件事,就連靜子的魅力也不及這些,我像是把她忘了似的,不斷地沉溺在奇妙的妄想深淵中。在這段時間裏,我曾經為了確定一些事而拜訪過靜子兩次,但事情一問清楚,我又很幹脆地告別,以最快的速度回家。或許她會覺得我的行動很古怪吧,站在玄關送我離開時,她的表情看起來悲傷而寂寞。
於是,在這五天之內,我突發奇想,構築了一個似乎毫無意義的妄想。當時向係崎檢察官說明情況的意見書還在我手上,為了省去在此重新敘述的麻煩,我略作修改,直接抄寫附在下麵。
這個推理如果沒有推理作家的想象力為基礎,恐怕無法形成。
隻不過,後來發現這當中還存在著另一層深刻的含義。
(前略)因此,當我知道在靜子客廳的天花板上發現的金屬物,可能是小山田六郎的手套上脫落的飾扣時,原本盤踞在內心百思不得其解的種種現象,仿佛為了佐證這個發現似的傾巢而出。六郎的屍體戴著假發的事實、假發是六郎自己定製的事實(至於如何解釋屍體一絲不掛的事實,對我而言並不成問題)、在六郎離奇死亡之後平田的恐嚇信也戛然停止的事實、六郎其實是個可怕的性虐待狂(單看外表多半看不出來)……諸如此類的事實仿佛是偶然的聚合,但仔細思考後發現,一切均指向同一個事實。
我一注意到這件事,為了讓推理更有明確的真憑實據,便開始著手搜集一切資料。我先拜訪小山田家,得到靜子夫人的許可,調查了已故六郎的書房。沒有比書房更能如實呈現主人的性格與秘密的了。在夫人疑惑的眼光下,我花了將近半天的時間,將所有的書櫃及抽屜檢查了好幾遍,很快發現隻有一個書櫃上了鎖。
我向夫人要鑰匙,得知那把鑰匙被六郎串在懷表上隨身帶著。
死亡當天也是卷在身上的兵兒帶裏,由於沒有其他辦法,我便說服夫人破壞櫃鎖,強行打開書櫃門。
打開一看,裏麵藏著六郎數年間的日記、幾個資料袋、一遝信件、書籍等,我仔細翻了翻,發現了與這件事相關的三份文件。
一份是六郎與靜子夫人結婚當年的日記,在記載婚禮三天前的那一欄外側,用紅墨水筆記錄了以下句子:(前略)我知道青年平田一郎與靜子曾發生過關係,然而靜子中途對此人心生厭惡,縱使對方費盡一切手段也不予回應,最後趁家父破產之際不告而別,就這樣吧,我對過往之事無加以過問之意。
所以,六郎在結婚之初就已通過某種渠道全盤掌握了夫人的秘密,但未向夫人透露隻字片語。
第二份是大江春泥的短篇集《天花板上的遊戲》。這樣的書竟然出現在實業家小山田六郎的書房中,多麼令人驚訝啊!在靜子夫人說明六郎生前其實是超級推理小說迷之前,我有一度還懷疑自己的眼睛。值得注意的是,這本短篇集的扉頁上有一張珂羅版的春泥肖像,版權頁上也印著作者的本名平田一郎。
第三份是博文館發行的雜誌《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號。上麵雖然沒有刊載春泥的作品,但扉頁上有半張尺寸如稿紙大小的手稿照片,空白處寫著“大江春泥氏的筆跡”。奇妙的是,把這張照片放在光線下麵,厚厚的紙張上隱約可見許多如抓痕般的縱橫線條,恐怕隻能解釋為有人在那張照片上覆蓋薄紙,用鉛筆多次臨摹春泥的筆跡所致,我覺得很恐怖,想象一一變成了事實。
同一天,我拜托夫人找六郎從國外帶回來的手套。找這東西十分耗時,最後總算找到了一副與我從司機那裏買來的一模一樣的。夫人將手套交給我時,還一臉疑惑地直說好奇怪,應該還有另一副的,可找不著。總之,這些證據——日記、短篇集、雜誌、手套、天花板上撿到的金屬飾扣,隻要您吩咐一聲,我隨時可以提供。好,我所調查的事實尚有其他,但在說明之前,僅由上述幾點來推論,也能得知小山田六郎其實是個令人恐懼的性虐待狂,在其溫厚篤實的麵具下,隱藏著妖怪般的可怕嘴臉。
我們似乎太執著於大江春泥這個名字了,難道不是嗎?基於他那些內容血腥的作品、異於常人的生活狀態等信息,從一開始便輕易斷定此等怪異的行為非他而不能為,這個判斷豈非過度輕率?他為什麼能完全隱匿自己的行蹤?如果真的是凶手,豈不是有點兒古怪?難道春泥是冤枉的,他因為天生討厭人群(越有名氣,相對的,討厭人群的情況變得越嚴重)而離群索居,所以才如此難尋吧!或許如您說過的,索性逃到國外。譬如正在上海市的某個角落,扮成中國人怡然自得吸著水煙。若非如此,假如春泥真的是凶手,怎麼會將長年累月策劃的、如此周密的複仇計劃,在殺害一個對他而言不過是正餐前開胃菜的六郎之後,仿佛忘了最重要目標似的戛然中止?這又該如何解釋?對於閱讀他的小說、了解他的日常習性的人而言,這也未免太不自然、太不可理解了。
不僅如此。還有一個更明顯的事實。他如何將小山田手套上的飾扣遺落在天花板上?那副手套是國內難見的舶來品,考慮到六郎送給司機的那副手套上的飾扣也脫落了,如果說潛入天花板內的人並非小山田六郎,而是大江春泥,是不是太不合理了(那麼,您或許會問,假設是六郎,他為什麼會把如此重要的證據隨便送給別人。這一點請容我在後文詳細說明,六郎在法律上並無犯罪,他隻是在進行一種變態的性遊戲罷了。即使手套的飾扣遺落在天花板上,對他而言也是不痛不癢,無須像個罪犯一樣擔心飾扣是否落在天花板上,是否會成為證據等等。)否定春泥是罪犯的證據不僅限於此,還有上述的日記、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雜誌,以及六郎的書房裏那個上鎖的書櫃。書櫃隻有一把鑰匙,而且六郎不管飲食起居、出入都隨身攜帶,這不僅證明了這些東西與六郎陰險的惡作劇有關,退一步想,至少還證明了春泥不可能為了嫁禍給六郎,偽造這些物品放入六郎的書櫃中。光是日記就不可能偽造,而且這個書櫃也隻有六郎能自由開關,不是嗎?
原本我們深信不疑凶犯就是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現在令人意外的是,恐怕隻能認為他一開始就與此事無關。令我們如此相信的,是小山田六郎那些令人驚歎的欺瞞。富有的小山田紳士,心裏竟然藏著如此陰險而幼稚的想法。他表麵上溫厚篤實,在臥室裏卻化成世人厭惡的惡魔,以外國製的馬鞭,不住地抽打清純可憐的靜子夫人,著實出乎我們的意料。但溫厚的君子與陰險的惡魔,這兩種人格並存於同一人體之內的例子並不少見,平時表現得越溫和敦厚,不正表示越容易成為惡魔的信徒嗎?
好,以下是我的想法——約四年前,小山田六郎因業務關係前往歐洲旅行,以倫敦為主要活動地點,在兩三個城市停留了約兩年,他的惡習恐怕就是在那裏萌芽、茁壯起來的吧?(我曾經從碌碌商會員工的口中聽說他在倫敦的豔事。)接著,他帶著這些惡習於前年九月回國,於是他改以曾經溺愛的靜子夫人為對象,張牙舞爪地逞其淫威。我去年十月初次與靜子夫人相遇時,便已發現她頸部那些可怕的傷痕。
染上這種惡習就像嗎啡中毒,終生難以根治。不僅如此,其病症還會日日夜夜以極驚人的速度加重,不斷地追求更強烈新奇的刺激感。今天已經無法滿足於昨天的玩法,明天又會難以忍受今日的創新,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嗎?因此,他必須瘋狂地搜尋更新奇的刺激。
或許就在此時,在某種契機下,他得知了大江春泥的小說《天花板上的遊戲》——聽說其中的內容和一般的小說不同,便想一讀。總之,他發現了不可思議的知己,找到了臭味相投的同好。
他是如何熱衷於閱讀春泥的短篇集,看看那本書書頁的磨損狀況便可明白。春泥在該短篇集中,反複述說從縫隙中偷窺獨處者(特別是女性)是如何的妙不可言。對六郎而言,這恐怕是一個新發現吧,因此不難想象對此產生共鳴。最後,他終於模仿起小說中的主角,成為天花板上的遊戲者,躲在家中的天花板上,偷窺靜子夫人獨處時的模樣。
小山田家的大門到玄關有一段距離,因此避開仆役的目光,趁返家時躲入玄關旁的儲藏間,沿著天花板爬到靜子所在的客廳上方,實在不是什麼難事。我甚至懷疑六郎經常在傍晚去小梅棋友家,該不會是為了掩飾天花板遊戲的一個障眼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