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九章 雷
霍普研究院由好幾個部門組成,穆告訴我。我們剛從醫學部出來,在那兒,一位醫生聽了聽我的心跳,抽了血樣送去進行艾滋檢測。現在我們的目的地是培訓部。
培訓部白天有兩名社工值班:穆和另外一個人。穆告訴我,閑暇時我待在病房,可以玩紙牌遊戲,但首先要完成一定時間的工作和接受治療,還可以去健身房、報名參加各種團體,比如治療俱樂部或者園藝興趣小組。
此外,我大部分時間都必須留在培訓部,逐漸熟悉這個地方,讓他們觀察我,給我做檢查,然後確定我最適合待在哪個部門“。研究院根據不同症狀劃分了不同的病區,比如自閉症患者與精神病患者就待在不同的病區。”穆說。
研究院的走廊粉刷成柔和的暖色調,在梅森之家的時候,我們經常玩色彩遊戲,一個心理醫生會給我看各種顏色,讓我給它們命名,可以是有實際意義的名字,比如“磚紅”,或者抽象的名字,比如“胡巴胡巴”,這是我唯一想得出的抽象名字。如果你問我,這兒的牆的顏色就像是紋腹叉鼻魨的尾鰭。
“你暫時在這裏吃飯,午飯通常是三明治、湯或者沙拉,晚上有熱菜。周四供應法式薯條。”
穆拿出一張電子身份卡,在灰色的塑料傳感器上刷了一下,機器發出嘀的一聲,門開了,“這裏是公共休息室,”穆說。“你覺得怎麼樣?”
病人——或者說是犯過罪的精神病患——坐在一張長桌子旁吃午飯,他們吃得很文明,使用刀叉,會互相遞奶酪、黃油或者芥末,我走進去時,他們都抬起頭來看我。
“小夥子們,”穆說,“這是雷·伯倫斯,這裏的新居民。”
我低頭看著我的鞋子,鞋帶是棕色的,已經舊了,八年前我剛入獄時,我母親給我買了這雙鞋。
“雷——諾斯,”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們的雷諾斯來啦。”
我感到我的臉變熱了。
“你們認識?”
“當然。便秘的雷諾斯,”我的前室友埃迪說。“改天我給你們講他便秘的故事,夥計們。”我聽到人們笑起來,笑聲令我驚惶失措。
“雷。”穆鄭重地叫了我一聲,“你想和大家握個手嗎?”
“得啦,夥計,坐下吧。”一個戴著亮閃閃的銀耳釘的大塊頭從自己旁邊拖出一把椅子。
“你真好,漢克,”穆說。
我坐下來,穆坐在我對麵的空椅子上。
“棕色的還是白色的?”耳釘男把麵包籃子推到我鼻子底下,裏麵是生產線上出來的那種索然無味的麵包片,“這種麵包的皮和瓤幾乎是一樣的,都很難吃。”皮埃爾曾經告訴我。
“棕色的。”
“白麵包吃了便秘,對吧,雷諾斯?”埃迪問。
“所以,雷諾斯,”一個鼻孔上翻、讓你忍不住往裏塞幾顆彈珠的年輕人開口道,我討厭他們叫我過去的外號,他的眼球很鼓,虹膜發白,“讓我猜猜:你管不住自己的爪子,總想著去碰人家小姑娘,對不對?”
“我相信你也強不到哪裏去,梅爾文,”穆說。“好了,我們為什麼不能讓雷安安靜靜地吃飯呢?”
我給自己做了一個花生醬三明治,不是因為想吃花生醬,而是因為我隻能夠到花生醬,我想用餐刀把花生醬抹勻,但我的手在抖,他們都看到了,這下他們都知道我害怕了。
“你們昨晚看了《美國超模預選賽》了嗎?”一個留小胡子的男人問。
他們立刻聊起了天,我如釋重負。他們很快形成了對立的兩派,一派支持艾麗卡,另一派支持一個叫貝弗利的女孩,我吃掉花生醬三明治,又給自己做了個豬肝腸三明治,因為現在豬肝腸的盤子離我最近,花生醬的罐子已經不見了。
“你最喜歡誰,雷?”漢克問,就是那個耳釘男。
“我沒看過那個節目,”我說,“我更喜歡動物星球和探索頻道。”
“我來給你一點提示。”漢克挪動他巨大的身體靠過來,他身上有股熏人的煙草味,一道細細的疤痕從上嘴唇延伸到鼻子底部,他小聲說:“你支持貝弗利,明白了嗎?最好支持她,哪怕是暫時的。”
午飯後,漢克說他要去參加社交技巧培訓,但首先得到院子裏抽根煙。“你想來嗎?”他問。
我詢問地看著穆。他說可以。“但是之後你最好回房間休息一下。”
所謂的院子就是個毫無生氣的礫石平台,旁邊是公共休息室,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裏麵:兩個男人在收拾午餐的碗碟,院子中央有個大桶,裏麵的煙頭多得快要溢出來。漢克主動要為我卷一支煙,我拒絕了,二手煙的味道本身就很可怕,我無法想象親自吸進去的時候是多麼的惡心。
我們附近的一隻攝像頭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我抬起頭,聽到它對準我們變焦的聲音。
“聽著,雷,”漢克說,現在我站在他旁邊,更加意識到他的龐大,隻要一拳就能把我搗成肉醬。
“我已經在這裏待了一陣子了,所以我要幫你了解一些不成文的規則。穆會告訴你官方的規定,還有其他在這兒說了算的那些人的要求,但我會告訴你真正重要的東西——如果你想在這裏開心生活的話——該遠離誰,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如何請假和允許別人探訪,尤其是那種特殊類型的探訪,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有我指導你,算你走運。”
我點點頭。
“至於你做過什麼,我根本沒興趣,我們都有軟弱的時候,但你看起來像個好孩子。”他把煙頭丟進桶裏,強調道:“非常好。”
這時,穆探出腦袋:“你來嗎?”
漢克把他的大手擱在我肩膀上。“記住我說的話,我是你在這裏唯一可以信任的那幾個人之一。”
穆說:“很感謝你能幫助雷,漢克。”但不到一分鍾之後,快要走到我房間門口時,他說:“小心那個家夥。”
這讓我困惑,我現在還不了解漢克,也不知道穆的底細,究竟該怎麼辦?我決定見機行事,選擇最正確的道路。
我母親有時說“,你是好孩子,雷。”但大多數時間她會責備我:“別傻了,雷,難道你看不出你的朋友們在利用你嗎?製造麻煩的是他們,你被拉過去背鍋。他們還會激怒你,讓你做出衝動的事,然後在背後嘲笑你。你就像蹩腳的電視節目,失控的火車,你總是往前衝,卻沒有刹車、沒有報警係統,什麼都沒有。你做了這麼多的蠢事,我卻始終沒弄明白你究竟是哪根筋不對。”
我小的時候,街上有人養了一隻狗,那隻小狗脾氣不好,經常會朝靠近它的人狂吠,甚至還會咬你的腳踝,狗主人卻對此不聞不問,有時候它甚至會跑到我家的後院裏。
我很害怕。我的朋友說:“我們敢和你打賭,你不敢拿這塊石頭打那隻狗,雷,想打賭嗎?賭你的老媽?”
“關她什麼事?”我問。
“要是你不敢打狗,我們就把你老媽的褲子拽下來,讓她光著屁股站在街上。”
我當然不想讓朋友們看到我母親的裸體,就接過他們給我的石頭,它又圓又光滑,手感很好。
“扔出去!扔出去!”他們在我耳旁尖叫,至少七個孩子在我身邊推推擠擠,我沒法理智地思考。
狗在離我們大約十五碼的一塊草地上跑來跑去,嗅著地麵上的雪糕包裝紙,脖子上還套著皮帶。
“扔出去!扔出去!”
我舉起胳膊,石頭的手感真是好,我稍微彎曲手腕。
“扔!扔!”
我把石頭甩了出去,仿佛我的手是一隻彈弓,這是我從小到大扔東西扔得最遠的一次,石頭呼嘯著砸到了狗頭上,正中小狗雙眼之間的位置。
小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身體晃了晃,隨即倒在地上。大家沉默了一會。
“快跑!”我的一位朋友說。“雷殺了邦妮!”
他們一哄而散,我獨自站在那裏,對著那隻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太陽照在狗身上,它看上去似乎隨時可能跳起來,咬住我的腳踝,然而,五分鍾後它還是躺在草裏,一動不動,旁邊是那張雪糕包裝紙。事情很嚴重,我決定回家玩我的樂高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