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 陰獸(二)(2 / 3)

聽著本田描述大江春泥奇異的生活狀態,我仿佛陷入噩夢中,感到十分不舒服。接著又聽到他頭戴尖頂帽、身穿小醜服站在街頭散發傳單時,不知為什麼,我從心底發毛了起來。

不知道他的小醜裝扮與寄給靜子的威脅信這兩者之間到底是否存在因果關係(本田在淺草見到他的時候,靜子恰好收到第一封恐嚇信),但我認為還是有必要確認一番。

接著,我從靜子交給我保管的恐嚇信中,盡可能挑出語意不明的一封給本田看,讓他確認是否真的是春泥的筆跡。

結果,他不僅斷定是春泥的筆跡,還說信中形容詞的用法特點與假名標識的習慣,若非春泥絕對寫不出來。本田曾模仿春泥的文筆寫小說,所以很清楚他的文風特色。他說:“那麼拖泥帶水的筆法,我實在學不來!”

我也讚同他的觀點。因為看過那幾封信之後,我比本田更能深刻體會屬於春泥的獨特氣息。

於是,我隨便編了個理由,拜托本田想辦法找到春泥。

本田二話不說,答道:“當然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不過我並未就此放心,從本田那裏問了春泥最後的住處,也就是上野櫻木町三十二番地,打算親自走一趟,向鄰居打探情況。

第二天,我放下剛開了頭的小說,前往櫻木町,向附近鄰居家的女傭或小商販打聽春泥一家的情況,確定了本田所言非虛,但關於春泥之後的行蹤則一無所獲。那一帶住的大都是中產階級,鄰裏之間並不像大雜院的人那樣喜歡說長道短,隻知道春泥一家沒告知去向便消失了。由於他家門口掛的也不是“大江春泥”的門牌,所以沒人知道他是個知名作家,就連他們雇的是哪家搬家公司也無人知曉。我無功而返。

由於暫時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因此我隻能利用趕稿空當,每天一個電話詢問本田。可惜似乎也沒有線索,就這樣又過了五六天。正當我們繼續著這些無謂的努力時,春泥卻在陸續落實他處心積慮的複仇計劃的每一個細節。

某天,小山田靜子打電話到我住處,告訴我又發生了一件令她十分恐懼的事,希望我能到她家去一趟。她丈夫不在,一些仆役也出遠門了,剩下她獨自在家靜候我的到訪。她好像不是用家裏的電話,而是特地打自動電話,說話的時候非常遲疑,隻幾句話,卻花了三分鍾以上,電話還因此中斷過一次。

她趁丈夫不在,把平素靠不住的仆人差遣出門,悄悄叫我前往她家,如此充滿暗示的邀約令我產生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奇特心情。隻不過這也不代表什麼,我立刻答應了她,前往位於淺草山之宿的住宅。小山田家位於商店之間的縱深處,是一棟有點兒類似舊式別墅的建築,古色古香。房子正麵看不出來,但屋後應該有一條大河。不過與別墅的典雅外觀不相稱的是環繞著整棟建築物,新砌了一條水泥圍牆(防盜玻璃碎片插滿牆緣一周),以及位於主屋後麵的西式兩層小洋樓。這兩個部分與原有的日式格局建築極不搭調,散發出一種金錢至上的暴發戶氣息。

我遞交名片之後,在一個鄉下小女傭的帶領下,來到西式樓房的接待廳,靜子正等著我,表情極不尋常。她一次又一次地為自己的無禮致歉,然後,突然壓低音量:“請您先看看這個。”隨即遞給我一個信封,接著,仿佛害怕什麼似的,看了看背後,身體往我這邊湊近。不消說,那封信肯定出自於大江春泥,但內容與之前已有些許不同,全文如下:靜子,你痛苦的姿影已鮮明地浮現在我眼前。我明確知道你正瞞著丈夫,處心積慮想查出我的行蹤。但那隻是徒勞一場,勸你無須多費工夫。縱使你有勇氣將我對你的威脅和盤托出,哪怕最後還借助警察之力,也終究無法獲知我身處何方。看了我過去的作品後,相信你不可能不了解我是個準備多麼充分的人。

好了,我的小小試探到此也該告一段落,複仇事業該往第二個階段推進了。在此之前,我想透露給你一點兒小信息:關於你精確的活動時間表,我到底是如何獲得的,你大概也想象得到。發現你之後,我便無時無刻像影子一樣跟蹤在你左右。你絕對無法發現我,但不論你在家還是外出,都逃不出我的視線。即使是現在,你正在閱讀這封信的當下,作為你影子的我,依舊躲在某個角落眯起眼睛凝望著你呢!

正如你猜測的,我每晚觀察你一舉一動的同時,你們夫婦燕好的一幕幕當然也盡收我眼底。不用說,那自然讓我嫉妒到快發狂,這是我當初在製訂複仇計劃時未考慮進去的內容之一。但這點小事不僅沒有妨礙我的計劃,而且成了我旺盛妒火的燃油,促使我決定變更預定計劃,以期更有效地達到我的目的。變更其實不太大,我原本打算讓你再三感受到痛苦、驚恐之後,再奪取你的性命。

但是,在看過你們夫婦恩愛的場麵後,我改變主意,決定在殺你之前,先讓你深愛的丈夫死在你麵前,讓你充分感受所謂的悲痛欲絕之後,再讓你赴死。這就是我最後的決定。

但你不用著急,我是個慢性子。在還沒充分虐待過正讀這封信的你之前,便執行下一個步驟,也未免太便宜你了!

致 靜子女士

三月十六日深夜

複仇者

看完這些既狠毒又刻薄至極的字句,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同時對大江春泥的憎恨心情又增加了數倍。但如果連我都害怕,又有誰能安慰備受驚嚇的可憐的靜子?我隻有勉強故作鎮靜,反複說明那封信中提到的所謂計劃隻不過是小說家的妄想。

“等等,老師,請您小聲一點兒!”

靜子絲毫不把我的苦心勸說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外頭的動靜牽製著,時常眼神呆滯地望著某一處出神,做出仔細聆聽的模樣。接著將自己的音量壓到最低,仿佛有人站在外頭偷聽似的。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幾乎與臉色一樣蒼白。

“老師,我想我的腦子一定是混亂了。但,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靜子仿佛精神不正常似的,不斷地喃喃細語,嘴裏叨念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發生了什麼事?”我也受到影響,聲音不自覺地低沉下來。

“平田藏在家裏。”

“在哪裏?”我一時無法理解她的意思,大腦一片混亂。

於是,靜子仿佛下定決心,站了起來,鐵青著臉伸手招呼我跟上。見到她的舉動,我心裏突然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雀躍,並隨之跟上。走到一半,她突然看到我的手表,不知為什麼要我取下,放回剛才那個接待室的桌上。接著,我們輕手輕腳地穿過短短的走廊,進入日式主屋內靜子的房間。

當我拉開紙門時,她突然一臉驚恐,仿佛門後躲著惡賊似的。

“真奇怪!你說大白天的,那家夥竟然躲在府上,該不會是你想太多了吧?”

當我說到一半時,她突然警覺了起來,伸手示意我別再往下說,拉起我的手,帶我到房間一角,接著,視線瞥向我們站的位置上方的天花板,做出“請您安靜仔細聽”的手勢。

我們在該處站了約十分鍾,彼此凝望,聚精會神地聆聽。

雖是大白天,但在偌大府邸深處的房間內,周圍悄然無聲,仿佛聽得見血液在血管裏流動的聲音。

“您沒聽見鍾表的滴答聲嗎?”過了一會兒,靜子以輕不可聞的聲音詢問。

“沒有,表在哪裏?”

聽見我的回答,靜子又沉默地專注聆聽了一陣子,最後總算安心似的說:“已經聽不見了。”招手帶我回到原來的房間後,接著以異常急促的語氣說起這件怪事——當時,她正在客廳做針線活,女傭拿著春泥的信進來。

她隻消一眼,便能看出那是春泥寄的。她一收到春泥的信,心情便忐忑不安了起來,若是不打開來看反而更煩躁不安,於是她戰戰兢兢地拆開信封。當她讀到禍事即將降臨在丈夫身上時,便惶恐地靜不下心,在房間角落裏來回踱步。當她走到衣櫥前停下時,頭頂上方傳來類似蟲鳴般的細微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