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江戶川亂步 責編:趙衡在世事遍嚐的他麵前,隻餘下甜美犯罪的戰栗。
三
如信中所言,大江春泥就是四年多前突然在文壇現身的推理作家。他的處女作剛一發表,當時幾乎沒有原創推理小說的日本文壇便給予他極大的好評。說得誇張一點,他一躍成為文壇的新寵。春泥的作品不多,不過他倒是懂得利用各種報章雜誌發表新作。他的推理小說篇篇內容血腥、陰險邪惡,既可怕又令人厭惡,讓人一讀即寒毛直豎。但這種風格反而成為吸引讀者的魅力,使他人氣始終不衰。
我幾乎與他同期出道,擅長的是青少年小說,後來才半路出家開始創作起推理小說來,在作家人數不多的推理小說界也算有些名氣。大江春泥與我的作品風格可說是完全相反,較之他的灰暗、病態、絮叨冗長,我的作品則是光鮮明快、合乎常理的。於是,仿佛彼此較勁似的,我們在創作推理小說上展開競爭,甚至還相互批評彼此的作品。慚愧的是,開口批評的通常都是我,春泥有時也會反駁,但大體上總是淡然地保持沉默,繼續我行我素地發表內容恐怖的作品。批評歸批評,我也時常被籠罩在他作品中的妖氣所迷惑。他的作品蘊藏著一種不可名狀的仿佛鬼火般的熱情(若說這來源於他信上所說的對靜子根深蒂固的恨意,確實頗具說服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使讀者為之傾倒。說實話,每當他的作品博得好評時,我心裏總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嫉妒,甚至抱持著一種幼稚的敵意,戰勝他的念頭在我內心深處蠢蠢欲動。但從一年多前開始,他突然不再寫作,從此銷聲匿跡。並非人氣衰減,就連雜誌編輯也四處尋找他的下落,但不知為什麼,他就這樣失蹤了。我雖然很討厭他,但自他就這麼消失之後,反倒覺得寂寞。用孩子氣一點兒的說法,我失去了一個優秀的競爭對手,於是有些失落。隻是沒想到與我有這段淵源的大江春泥,竟會出現在小山田靜子帶來的消息中。說起來有點兒可笑,在這麼奇妙的情況下,一想到能與曾經的競爭對手相會,我的心就忍不住雀躍了起來。
仔細想來,大江春泥會轉而實踐自己構築的推理情節,或許也是理所當然。就連世間眾生也如此猜測。某人說,他是一個“生活在空想犯罪世界中的人”,如同殺人魔王般,憑借相應的興趣、亢奮,在紙上經營其理想的犯罪生活。讀者在閱讀過他的作品後,恐怕難以忘記字裏行間的陰森鬼氣吧。
另外,他的作品中還充滿著不尋常的猜忌、神秘和殘虐特質。
在一本小說中,他甚至寫出如下的恐怖話語:看哪!無法僅從小說中獲得滿足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
他厭倦了這世上的幹澀無味與平庸,享受著將異常的想象訴諸紙筆的樂趣,這就是他撰寫小說的最初動機。但是對現在的他而言,連小說也厭煩透頂了。往下究竟還有什麼能刺激到他神經的?犯罪,啊,隻剩犯罪而已!在世事遍嚐的他麵前,隻餘下甜美犯罪的戰栗!
就一名作家而言,他的日常生活相當古怪。他的孤僻與行事神秘,在同行友人及雜誌采訪編輯之間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鮮有能進入他書房的記者,不管是多麼成績斐然的前輩,碰上他也隻能吃閉門羹。此外,他還經常搬家,一年四季稱病,從未出席過任何性質的作家聚會。傳聞他不管白天晚上,終年躺在床上,就連吃飯、寫作都在床上進行。大白天也拉上遮雨板,特意點亮僅五瓦的電燈,在昏暗的房間裏構思一流的恐怖情節,蟄居於陋室之中。
在他停筆之後,我也曾暗中想象他會像小說中所說的,巢居於淺草一帶垃圾滿地的巷道中,將其幻想付諸實施。豈知想象竟然成真,不到半年,他果真成了一名幻想實踐者,出現在我麵前。
我認為要找到春泥的下落,最有效率的方式應該是去問報社文藝部或雜誌社的編輯。春泥的日常行動十分怪異,若非必要,絕不見來訪者。雜誌社這邊早就查過他的行蹤,但並無收獲,若非與他交情極好的編輯,恐怕無法提供任何線索。
幸虧在我熟識的雜誌編輯中,已有一人滿足要求,那是一個姓本田的博文館編輯,他可說是所謂的“春泥專員”,過去曾有一段時間專門負責向春泥組稿。除此之外,身為一名外務編輯,其搜集信息手段之高效純熟可說是爐火純青。
於是,我打電話請本田來家中一趟。我首先打聽我較為陌生的春泥的生活。結果,本田以仿佛在談論酒肉朋友般的輕佻語氣說:“您說春泥嗎?那家夥很不像話。”
本田滿臉堆笑,看起來像財神爺,爽快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據他所言,春泥剛開始寫小說時,在市郊的池袋租了一間小房子,後來隨著名氣和收入的節節攀升,搬到更大的房子(大都是大雜院)裏了。牛込的喜久井町、根岸、穀中初音町、日暮裏金杉等等。本田列舉出七個這兩年間春泥輾轉居住過的地方。從搬遷到根岸開始,春泥漸漸成了暢銷作家,為了采訪他雜誌編輯蜂擁而至。他的孤癖從那時開始顯山露水,平常總是關上大門,隻留後門供他妻子出入。就算訪客親臨,他也裝作不在,等訪客回去後再寫一封道歉函,說:“我厭惡人群,若有要事請以信件聯絡。”大部分的編輯碰上這招很難不打退堂鼓的。能當麵與春泥對話的僅有少數幾個人,就連司空見慣其他小說家怪癖的雜誌編輯,也不知該如何應付春泥的孤僻。
有趣的是,春泥的夫人倒是個相當賢惠的妻子,本田多半通過這位夫人進行組稿與收稿。但要見夫人也十分麻煩,府上不僅大門深鎖,還經常掛著“病中謝絕會麵”、“旅行中”
或“諸位編輯先生,原稿的委托煩請通過信件,謝絕麵會”
等諸如此類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借口,就連本田也不止一次無功而返。春泥搬家時也從不寄發通知,一切全靠編輯通過信函上的線索,再查出他的新居住址。
“雜誌編輯雖多,但跟春泥講過話、聊過天、開過玩笑的恐怕也隻有我一個。”本田炫耀道。
“看照片,春泥似乎是個相當英俊的美男子,實際上真是如此嗎?”
我抑製不住步步緊逼的好奇心,問了這個問題。
“不,那照片應該是假的吧!他自己倒說那是年輕時的照片,但怎麼看都很可疑。春泥才不是這麼英俊挺拔的家夥呢。
他又肥又腫,我猜是從不運動的關係——您看,他老是躺著嘛,不但胖,臉上的皮膚還很鬆弛,神情呆板,兩眼渾濁無神,看起來就像土佐衛門,而且不善言辭,令人懷疑這樣的家夥怎能寫出如此精彩的小說。不是有篇小說叫《人癲癇》嗎?
春泥就像小說裏描述的那副德行。我看他整天躺著啊,都快躺出繭來嘍。我隻見過他三次,每次他都是躺著說話。聽說他連吃飯也躺著,照這麼看來應該是真的。
“隻不過,不可思議的是這麼討厭人群、整天躺著的家夥,坊間流傳他經常喬裝打扮到淺草附近遊蕩,而且通常都是在半夜。這男人真像小偷或蝙蝠。我在想,他該不會是個極端內向的人吧?直接一點兒說,我看他根本不敢在世人麵前暴露自己臃腫的身體與容貌。隨著聲望越來越高,他越是對自己羞於見人的外表感到自卑。所以才不肯會見朋友、同行,隻敢在晚上偷偷徘徊於人來人往的鬧市中,聊以慰藉。從春泥的行事方式和其夫人的言談中來看,真的很難令人不做如此猜想啊!”
本田繪聲繪色地描述春泥的體形與性格,最後還順帶告訴了我一個奇異的事實。
“話說,寒川先生,這是最近發生的事。我啊……碰到那個行蹤不明的大江春泥了。他的模樣很奇怪,所以我當時沒有跟他打招呼,但我肯定他就是春泥。”
“在哪兒?在哪兒?”
我忍不住問了兩次。
“在淺草公園啊,隻不過是在清晨我正要回家的時候,所以說也有可能是酒醉還沒清醒的幻覺。”本田嘿嘿笑著,搔了搔頭,“那邊不是有家叫來來軒的中菜館嗎?就在那個角落。那天清晨人煙稀少,有一個戴著尖頂紅帽、身穿小醜服的胖子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正在發傳單。聽起來很像夢中場景,但我確定那個胖子就是大江春泥。我發現是他,停下腳步,還在猶豫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但對方似乎也發現了我,轉身匆忙轉進對麵的小巷。我原本想追上去,但考慮到對方的情況,跑過去打招呼也很奇怪,於是便打消主意,直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