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人非聖賢(一)(3 / 3)

那人等保安大叔徹底不動了,才慢慢鬆開。他仰頭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精疲力竭。

過了會兒,他伸手去探大叔的鼻息,在確定大叔徹底沒氣之後,才慢慢地撐著身子,用很長的時間站起來。

大叔被殺死了!孫小舟忍了又忍,死死咬著自己的唇,連流血了也不沒發覺。

所幸那人累極,也沒回頭。他拿了碟子後,跌跌撞撞地破門而出,孫小舟直到聽見那腳步遠了,才敢慢慢從架子後出來。

她不會留下任何印記,因為在進公司那天起,她的指紋已經被燒掉了。

她小心地走到大叔跟前,顫抖著伸出手指,摸了摸大叔的鼻子。

涼了,沒氣兒了。

起身迎過她的大叔死了。

孫小舟幾乎哭出聲。她抓住剛才自己換的碟子,扭頭往外跑,如避洪水猛獸,片刻不敢回頭。

夕陽餘暉。孫小舟在前,張先生在後,影子被拖得極長。

他們一路無話,默默地朝醫院過去。

孫小舟的腳步極慢,張先生也不慌不忙。他們這樣拖拖拉拉走了半小時,與無數的行人擦肩而過,影子的角度一直變化,直到融在一起。

孫小舟停下來了,她回頭看著張先生。其實他們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集,哪怕共同經曆了許多,他們說過的話加起來也許不超過五句。她根本不了解張先生,也不知道對方為什麼這麼執著地要幫胡海義。

張先生停在離她一臂遠的地方,雙手插袋。

“您為什麼要幫胡海義?”

“朋友有難,兩肋插刀。”

“朋友?你們不是十多年沒見過了嗎?”

“那是我的問題,況且少年情誼,很多東西不是那麼容易抹去的。”

孫小舟點點頭,似懂非懂,也笑,將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用腳尖踢了下自己的影子。

“您真好,還有這樣的朋友。”

“是人都會有朋友——”

“我沒有,”孫小舟打斷他,抬起頭,“老板也沒有。

所以我們都很羨慕您。”

張先生抿住下唇。他認真地看著這個一直跟在安明身邊的女孩,之前他從未好好打量過她。

她瘦弱極了,臉蛋上幾乎沒有一寸多餘的肉,眼睛倒大得不像話。圓圓腦袋戳在脖子上一搖一晃,跟外星人似的,算不上多美,也不知安明看上她什麼,會一直帶在身邊。

“其實——張先生您容我說句不得體的話,這個胡海義我看不清,您最好別太參合進去。”

“這是同事之間的關心?”

“唇亡齒寒……大家畢竟是一路人。”

孫小舟苦笑著搖搖頭,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沒兩步,張先生的話又定住了她。

“我和胡海義,是中學時的朋友。”

孫小舟停下,張先生上前。他們跟前是一條寬大的河,波光粼粼,金色的。他們站在河邊,連欄杆也不肯靠近,就這樣遠遠地並肩看著。

而夕陽下,張先生的側臉英俊極了。

“我父親也是個警察,想必安明已經告訴過你了,”張先生繼續開口,他忽然有很多話想要傾訴,不管對誰都好,“人人都說他是警局的敗類,因為貪汙了公款。被發現後,我父親死了,跳樓的。警方很快結了案,我開始輾轉在各個寄宿家庭裏。出事那段時間,沒人對我好,包括我的叔叔。

同學們排斥我,老師也對我敬而遠之。學校裏那些小混混趁機欺負我,”張先生笑了下,抓抓頭發,“那時我還不會打架,身子骨也弱得很。有一天我被幾個小混混叫到門口,一人一腳這麼踩我,罵我父親。我瘋了似的和他們拚命,可我太瘦了,我打不過他們。後來他們中有人用上了武器,棍子,那麼粗。”

說著,張先生對著孫小舟比了比,孫小舟微微偏頭,看著他的虎口,上麵有被槍支磨出的老繭印。

“後來呢?”

“後來胡海義來了,幫我擋了兩棍子。我記得很清楚,一棍在腰上,一棍在這裏,”說著,張先生比了比自己的腦袋,“他差點就死了。可他沒放棄我,所以現在我也不能放棄他。”

孫小舟沉默了。張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氣。

“所以孫小姐,我不管是誰雇了你們,哪怕他給了通天的價錢,我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胡海義。”

他的語氣忽然嚴肅,孫小舟盯著他半晌,欲言又止,搖搖頭。

“客戶的信息我不敢說,您明白規矩。咱們先回去吧。”

張先生點頭,方才那須臾的溫柔仿若幻覺,兩人又回到相顧無言的狀態,一前一後繼續往醫院去。直到到了醫院門口,孫小舟才從口袋裏摸出口罩戴上,接著換上她在醫院裏專屬的那副甜美嗓音。

“張先生,陽關路和奈何橋,咱們這次可能走不到一條道上了,您珍重。”

“你也是。”

張先生挺直了背,孫小舟又搖搖頭,埋下頭匆匆地往職工宿舍去了。

醫院死了個保安就像死了隻螞蟻,孫小舟一直等待的軒然大波始終沒有出現。三天後,吳芃依舊昏迷著,胡海義守得她更牢,而保安大叔又換了一個,依舊是那樣的規律,每天上班下班,打卡回家,陽光之下無新事。

孫小舟不知道這件事情是怎麼押下去的。在路過監控室時她看見裏麵連裝飾都沒變過,那座陳舊的鐵架還佇立原處,而之前的保安大叔也沒變化,依舊咧著笑容麵對每一個路過的人。

他們說,被掐死的大叔回家了。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個傳聞,每個人都信得真真的,隻有孫小舟知道事情不是這樣。

醫院隱瞞了不祥的信息,從而得以繼續輝煌。孫小舟覺得這裏猶如人間地獄,每一個微笑的背後不知道深藏著怎樣的險惡。這種險惡殺死了大叔,也謀害了吳芃。

她看將那盤光碟翻來覆去看過好幾次,每一次看,都深深地感受到一股惡寒。

那天晚上當胡海義出去後,吳芃的房間裏溜進來一個男人。他壓著帽子,穿著黑色的衣,在夜色裏隻有一個朦朧的影子。

他大概進去了一刻鍾,正好是孫小舟睡著那陣。

屋子裏黑極了,根本看不清他進去做了什麼。孫小舟唯一能判斷的是,那個男人和殺死保安大叔的人,身形一模一樣。

而最可怕的是,她幾乎斷定這個人就是胡海義了。

保安大叔死後的第二天,在孫小舟好容易穩了心神,循例去照顧吳芃時,發現了一件事情。

平時胡海義是絕不會允許她親自接觸吳芃的。凡是將吳芃抬起來或者別的什麼體力活兒,都是胡海義親力親為。他的說法是,害怕別人弄傷了吳芃。可這次為吳芃擦身的時候,胡海義一反常態,隻是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緊緊盯著她,沒有半點起來幫忙的意思。

孫小舟一邊幫吳芃擦身,一邊回憶著昨晚的事情。胡海義太奇怪了。

首先他不讓吳芃住進特護病房,堅持要自己照顧;其次那晚他才出去,便有人進來。最後,殺死保安大叔的人的身高體型和胡海義像極了,雖然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可她聽清了那人的皮鞋聲。

一聲一聲踩在地上,頻率和胡海義走路時一模一樣。

這醫院裏能同時準確找到吳芃房間和監控室的人太少了,孫小舟沒辦法不懷疑胡海義。

孫小舟心細,發現這事有些奇怪,卻也不好直接開口。

她在輕輕把吳芃扶起來時,吳芃的頭歪了一下。在須臾中,孫小舟發覺吳芃的後腦頭發上有些潮。她沒有給吳芃洗過頭發,況且給這樣常年昏迷的病人洗頭發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醫院一般都會建議家屬把頭發剃掉,或者保持一個禮拜一次的頻率。

胡海義不允許人剃掉吳芃的頭發,那麼他難道是自己給吳芃洗的?為什麼?

她偷眼瞥了下坐在一邊的胡海義,那人麵色如常,一雙眼依舊緊緊地盯著她。孫小舟把抬起的手又放了下來,直接告訴她這裏麵有問題,而且她決不能在胡海義麵前表現出來。

孫小舟將吳芃放回床上,接著去端一邊的托盤。

她在經過胡海義時故意崴了一下,為了真實,那一下她崴得真真的,幾乎把整個腳背都翻過來。隨之,孫小舟的重量一下壓在了胡海義身上。胡海義條件反射伸手去接她,可手臂才承上孫小舟的重量便又觸電般縮了下。

孫小舟很明顯地聽見胡海義倒抽了口涼氣。她抬頭,目光和胡海義對上,又極快地滑開。

她踉蹌著站穩,胡海義有些失態地退了兩步,將手臂背在背後。孫小舟抬頭,胡海義的胳膊還在顫動著。

他接不住自己!

胡海義不是什麼弱不禁風的人,平時他能單手抱著吳芃換藥,可今天他居然接不住自己!

“不好意思,小心點。”

胡海義的聲音沉著,孫小舟趕緊唉了聲,道了謝,埋著頭端著盤子匆匆地離去。她的思緒太亂了。昨夜那人是用右邊胳膊勒死大叔的,胡海義此刻的右邊胳膊受了傷。

他們的時間一樣,他們的體態一樣,他們受傷的位置一樣——可動機呢?為什麼?

孫小舟的腦袋裏是一團麻,她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也不知道這次的任務究竟是什麼。胡海義是他們的委托人,還是他們的目標?或者說,吳芃才是他們的委托人?

她不明白。她回到自己的小宿舍裏,砰地關上了門,躺在了床上。

孫小舟從床板的夾層裏摸出上次在安明那裏抄的電話號碼。她已經嚐試過三百種排列方式了,可打出去的一直是空號。

她用兩隻手指攥著紙條用力地看,夕陽往下走,陽光透進窗戶,在紙條上形成小小的光斑。

孫小舟眯起眼睛——吳芃明明是可以醒過來的。她進來時就聽前輩說過,沒有人知道吳芃為什麼長期昏迷,畢竟她胃裏的藥物已經洗的很幹淨了,而大腦CT 也找不出任何異樣……而胡海義又為什麼要給她洗頭發呢……在睡了一晚後,孫小舟決定去找安明問個明白。

安明坐在辦公室裏,肥膩的屁股沉沉地壓在沙發椅上。

他仔細聽著孫小舟的彙報,態度恭良。末了,在孫小舟問出最終的那個問題時,安明的表情終於發生了一絲細微的變化。

“您是辦事員,按理說,我確實應該把任務完整地告訴您……不過現在就您來看,自己是否已經對形勢產生了偏向?”

安明一般不會用“您”這個稱呼來叫孫小舟,每當這個胖子客氣的時候就是他開始算計的時候了。孫小舟最怕這種時刻。

她一下繃直了背,飛速地在腦子裏梳理應對方案。而安明卻不給她這個時間。

他笑出聲,接著用那雙厚實的手掌順著一絲不苟的發際線摸過去後,開了口。

“現在放在您麵前無非是這麼幾個選擇。首先,如果胡海義是我們的客戶,您便不能對他有惡意。但您前麵的敘述中已經說明你懷疑他就是殺死保安大叔的凶手,顯然,如果您說了真實想法會得罪我們的客戶。其次,如果胡海義是客戶的目標,那您顯然越了界,畢竟您不知道客戶是想保護胡海義還是想要幹掉他,這會讓您左右為難,您內心的良知大概也不會允許您保護這個潛在的殺人犯。可同時,您又太過好奇,到底吳芃為什麼醒不過來,到底胡海義的背後隱藏了怎樣的玄機——對不對?”

孫小舟厭極了安明這樣的態度,他就如同一架X 光機,把人脫得一絲不掛。在這樣賭氣的心情下,孫小舟一時忘記了安明和她的位置,有些衝地開口。

“那您教我,這個時候我該怎麼說?”

“你隻要說,我不知道,就可以了。”

“我不能欺騙老板……”

“但這件事情裏,我不是你的老板,我是你的客戶,”

安明斂下笑,不顧孫小舟的驚愕,一字一頓開口,“我就是那個希望你潛進醫院,並且好好看著胡海義的人。”

“什……”

陽光晃了晃,天陰了。孫小舟反應不過來,怔怔地看著安明。安明從皮沙發裏起來,帶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順手調小了閃著雪花的電視聲,走到孫小舟身邊。

“孫小姐,這件事情裏,我是付錢的客戶,您是接手的事務員,而我們的目標不是胡海義也不是吳芃——而是張先生。”

孫小舟倏地震動了。她駭然地注視著安明那深藏在眼眸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顏色,一瞬間無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