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人非聖賢(一)(2 / 3)

胡海義的聲音到了最後,幾不可聞。張先生稍微想了想,悚然轉頭盯著他。那種深層的恨意又出現在胡海義的臉上,這一次的他毫不掩飾。

張先生明白胡海義在懷疑什麼了,也明白了為什麼他要親自住進醫院的理由。他轉頭,深深地看著正在忙碌著的小護士,直到那女孩抬起頭來,眼睛笑得彎彎的說了句,好了,今天病人也一切正常,這才又轉回臉去。

張先生衝進安明辦公室時,安明正愜意地享受著自己的咖啡。孫小舟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戴著眼鏡,麵前放著一本平攤開的書。沙發的一角大咧咧地堆放著全套的護士裝,此刻她已脫下那層怯懦的外表,重新回到往日的模樣。

張先生沒有敲門,他很少這樣衝動。他開門的動靜太大,幾乎用上了腳,震得安明的咖啡上蕩出了兩圈波紋。

孫小舟扶了扶眼鏡,沒有抬頭,安靜地又翻了一頁,張先生已經站在了安明麵前,眉目深擰,蓄勢待發。

“喲,這不是張先……”

“不要管胡海義的事!”

張先生打斷安明的客套話,直截了當地切入話題。安明的笑容紋絲不動,他抿了口咖啡,就著杯緣抬眼,綠豆大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眼眶裏轉著,很快定格在張先生身上。緊接著他伸手,將桌上放著的一塊手表摸了戴在手腕上,微微撥動了些許,抬起頭來看著張先生。

“您說的,是哪個胡海義?”

張先生恨得牙癢。這胖子油鹽不進,就像滾刀肉一樣難切。

他轉頭狠狠地瞪著孫小舟。

“就是她正在接的那個案子!”

空氣靜了片刻,孫小舟有條不紊地將書簽夾進書裏,合上後抬起頭來。

“我接了什麼案子?”

張先生快炸了。但他也清醒了,孫小舟的話是在警告他,公司有規矩,業務員之間不能彼此探聽消息。所以張先生挺直了腰板,又恢複那個文質彬彬的模樣。

他瞥了眼孫小舟手裏的醫科基礎知識解讀,深深吸了口氣,等那氣勻勻吐幹淨了,安明才起身,繞開椅子來到他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倒是您,好陣子不見了,在忙什麼?”

張先生看了眼肩頭那隻油膩的手,冷著聲開口。

“老板,這次的單子是哪位客人給的?他給多少錢,我雙倍奉上,求您撤單了。”

安明癟嘴,掏出計算器劈裏啪啦按了一陣,遺憾而誇張地聳肩。

“不行啊,我算了一下您在我這兒的餘額可支付不了毀約的價。況且——”他拉長了音調,用一種油膩到令人反感的語調輕快地開口,“單子接了,無論生死必須完成,這規矩您也是知道的。”

“所以這個單子就是她在負責?”張先生伸手指著孫小舟,並沒有回頭,“讓她去醫院辦成個護士,等機會到了,就對胡海義的老婆下手?”

“張先生!”

安明聞言沉著聲開口叫了一句,孫小舟的手半懸片刻,安靜地放在膝蓋上。張先生閉了嘴,安明的笑容斂下去了。

“單子怎麼處理,怎麼辦,可不是您能過問的。您今天的話實在太多了,要是再來兩句,就是讓我為難了!”

那話中每一個字都帶著分量,音量雖不大,卻像拳頭般狠狠砸在張先生心裏。張先生一下閉上嘴。他憤怒地盯著安明看了會兒,接著鬆下氣,換上商量的口吻。

“老板,既然這樣我也不多說了。貨是我認識的人,我希望能加入這件事。無論如何,求您給我這個機會。”

“我要是給你這個機會,你拿什麼回報我?”

安明的眼睛又是一轉,嘴角隱隱盡是不懷好意的笑。

“等這事結束,無論如何,我立馬把她要找的人交出來!”

張先生的手指沒放下,直勾勾地繼續指著孫小舟。孫小舟的身體明顯繃直了,她沉下臉,有些惡狠狠地看著張先生。

氣氛劍拔弩張,安明卻率先笑出聲來。

“好呀好呀,這樣皆大歡喜,咱們一次來了兩筆生意,也是劃算。”說罷安明繞過張先生,來到孫小舟身旁,“孫小姐,既然張先生願意接單,也省去您不少麻煩。這件事情您全權負責,張先生作為支援給予協助。等事情結束,貨物歸位,咱們緊接著,就辦您的事情。”

安明又開始裝模作樣用上了“您”這個尊稱。孫小舟點點頭,轉身抓過一邊的包。

“明白了老板,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去為明天做準備了。”

說罷孫小舟起身,張先生緊緊地跟上去,對安明欠了欠腰。

安明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電視裏繼續不知所謂地放著雪花,他愜意地品了一口咖啡,閉上了眼睛。

孫小舟是兩個月前混進這家醫院的。安明本事大,為她製造了一個虛構的某地護工學校優秀畢業生的身份,吩咐她密切注視208 病房,那個名為吳芃的病人。

起先孫小舟隻是做一些常規檢查,對於這個病人的了解也僅限於“安眠藥自殺”“植物人”“絕世好男友”和“不明原因的昏迷”這四點上。安明並沒有給她更多的細節,甚至沒有告訴她任務會多久結束。孫小舟百無聊賴地扮演著護士的角色,一複一日,幾乎就要以為自己真的成了戲中這個角色。

直到有一日,胡海義臨時有事不在病房,她接手為吳芃擦洗時,才察覺到一絲怪異。

吳芃在動。

當孫小舟的手滑過她的後背時,那雙纖細的蝴蝶骨不由自主地縮緊了。緊接著,她聽見吳芃從胸腔裏悶悶地發出聲響。

孫小舟還是第一次看見植物人從昏迷中清醒的例子。也許是照顧的時間太久產生了一定的感情,孫小舟甚至感覺到一絲喜悅。

她趕緊將吳芃放回床上,俯身去聽。吳芃的眼珠在轉動,喉嚨裏的嗚咽也漸漸大了些。孫小舟雖然聽不清楚她究竟在說什麼,但這的確是個好現象。

她趕緊收拾了藥盒,起身準備去找院長。

就在這時,門開了,胡海義回來了。胡海義的手裏拎著塑料袋,袋子裏鼓鼓囊囊塞著東西。

孫小舟和胡海義的交往僅限於點頭之交。胡海義不喜交際,兩人說話最多的時候也僅限於交流吳芃的病情。要不是因為胡海義天天守在醫院裏,孫小舟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和他說話。

胡海義這人陰沉得緊,有時他的陰沉甚至比安明更讓孫小舟心中不適。可出於禮貌,孫小舟趕緊接過胡海義手裏的東西,對胡海義開口。

“胡先生,吳芃剛才好像有蘇醒的跡象,我去叫院長過來!”

胡海義聞言一頓,也不和她多聊,將手裏的東西往地上一放趕緊跑到床邊,深深地埋頭,幾乎貼在吳芃臉上。他在低聲呼喚吳芃的名字,手掌輕輕地蓋在吳芃的前額。

陽光照下來,他們的模樣猶如油畫。孫小舟看得心中也是一暖,扭頭就往院長室去。

院長室離病房隻有十分鍾,上樓下樓,轉角便到。

她把情況簡單地與院長做了個溝通後,院長跟著她快步回到病房裏。胡海義依舊趴在吳芃的身上,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撐著床邊,生怕壓著吳芃。

院長摸出手電,翻開吳芃的眼皮,仔細地對了對。接著他的臉上露出笑意,轉頭看著胡海義。

“胡先生恭喜啊,吳芃女士確實有蘇醒的跡象。若無意外,今晚可能就是她醒過來的黃金時間。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讓她住進我們的特護病室,以便隨時觀察情況。”

“謝謝,但是不用了,我要親自看著她。”

胡海義的拳頭握緊又鬆開,自然地垂在身旁。孫小舟跟在院長身後看過去,床上的吳芃似乎稍微挪了個位置。

那一夜孫小舟都沒有回去。她守在臨時值班室內,斜對麵就是吳芃住的房間。從她的窗子看過去,正巧能看見那病房裏的燈光一直亮著。

孫小舟幾乎沒睡,即使迷迷糊糊地趴了會兒,也會即刻驚醒。她記得在朦朧中,胡海義好像出過一次門,出去時還順便給病房上了鎖。

這一晚過去,她都沒有聽到任何好消息。第二天一早,等孫小舟按時查房,敲門進去時才看見胡海義用一樣的姿勢守在吳芃身邊,垂著發,頭頂著頭。

她靠近看,吳芃睡得很安然,毫無生命跡象。

胡海義聽見她的聲音了,他仰起臉,擠出笑容開口道:“辛苦您了,她還是沒有醒。”

孫小舟怔住了。她沒有過硬的醫科知識,無法判斷麵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上前,測了測吳芃的體溫和脈搏,卻發現對方的脈搏十分紊亂。

孫小舟想去按鈴叫主治大夫,胡海義卻摁住了她的手。

“您出去吧,這樣的情況我經曆太多次了,習慣了。她醒也好,不醒也罷,我都守著她。”

說著,胡海義回過頭去,給吳芃整理頭發。他的動作緩慢又認真,一下一下,非常仔細。孫小舟盯著他的動作,心中充滿了疑惑。她之前用橡皮泥印了模,配了把監控室的鑰匙,現在鑰匙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監控室的管理員是三個大叔,每天中午十二點和晚上八點是他們的換崗吃飯時間。兩兩之間換崗的間隙有五分鍾,而值早班的大叔在換崗前會在樓道裏抽煙,時間是一分半。

值下午班的大叔在換崗前會習慣性先去換衣服,時間是兩到三分鍾分鍾。從安保休息室到監控室需要走兩分鍾,算起來,中午換班的無人時間一共是八分半,而晚上換班的無人時間大約在九到十分鍾。兩邊加起來算,孫小舟可以分開兩次把東西拷回來——唯一的問題在於,兩人交接班的地方喝監控室在同一平麵上,即使屋內沒人,孫小舟也沒辦法堂而皇之地進去。

她精確地模擬了一次,感覺差不多後,為保安全,專門準備了院裏的一隻流浪貓。那流浪貓是上午班的大叔養的,和他很親,也不容易引起懷疑。孫小舟想好了,就算最後沒來得及被大叔發現了,她也可以說自己是進來找貓兒的。大叔人可好了,她來的第一天,是大叔第一個起身迎她,不會有什麼問題。

孫小舟按計劃進行。

到了時間,監控室的大叔打著哈欠出門,孫小舟盯著他過了長廊轉角後,將貓兒放出去。

等大叔靠近轉角,野貓正巧到了他的跟前,開始喵喵地叫喚。大叔驚訝地看著那貓兒,伸手抱起它,問,你怎麼在這兒?

孫小舟趁著大叔擼貓的間隙,閃身進了監控室。時間太緊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掃過架子上的存盤,為保險起見,她還揣著一張用以替換的光盤。

屋外的大叔將貓兒放下了地,嗬嗬地逗了兩句。孫小舟找到了標記著那晚日期的光碟,在架子的倒數第二層,靠裏。

她必須搬開外層的碟片才能把裏麵那張拿出來。

大叔正在屋外和貓兒說拜拜,孫小舟已用最快的速度拿開了前麵兩張光碟,她需要的那張就躺在架子深處。她纖細的胳膊伸到最長,努力去夠,大叔應該已經站起來了,他點煙了,還有一分半。

她拿到碟子了,還有一分鍾。

她將替換用的碟放上去……還有半分鍾。

她開始還原剩下的碟子,包括灰塵的痕跡……門開了。

一雙皮鞋踩進來,很輕,地上撲起一層極細的霧。房間裏黑黢黢的,那人沒有開燈。他一步接一步地走進來,站在架子前,仔細地看。

孫小舟就藏在架子背後,隔著光碟,眯著眼看著他。

她幾乎不敢呼吸,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樣。

那人站在架子前認真地尋著,一層,一層。孫小舟猛地想起剛才情急之下,自己推動了架子,沒來得及掃去地上的痕跡。

那人彎腰,開始看下麵,他沒發現孫小舟。他不是保安大叔,不知道大叔去哪裏了。然後很快地,那人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了。

他低頭去拿,外麵又傳來腳步,那人猛地抬頭,一聲怒吼傳來:“誰?”

那人倏地往外,安保大叔一把抓住他,把他又拖回來。

兩人扭打在一起,糾纏僵持。慢慢地,安保大叔沒了力氣。

那人勒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狠狠用力。大叔掙紮著,雙手雙腿拚命亂蹬著,在他身上捶打抓撓著,卻發不出聲……漸漸地,大叔不動了。

孫小舟屏住呼吸,卻屏不住心跳。她的心跳的太大聲了,咚咚咚地,她真害怕那人會發現她。

她想到了死亡。其實之前她是不怕死的,可現在不知怎麼,她有些怕了。

人真是不該有念想,得隴望蜀,不會有盡頭。孫小舟還後悔了,自己就不該管這破事,如果她就乖乖地待在她的看護室裏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