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臨近子時時分,阿瑾看著桌上那張繁雜的抽魂符,掐著時間,嘴裏喃喃著,手上捏了個訣,按在了那張符紙上。
桌上的燭火瞬時閃了一下,幾近熄滅,隨即又恢複正常。她將手撤回,指尖灼熱,宛如火燒。
而正在府中熟睡的懷良,身子猛地一僵,直直往上一抬,隨後又重重落回到床上,眼睛無意識張開,顯出一片暗紅。
周遭靜謐,他緩緩移動了一下身子,嘴角詭異上揚了一下,複又閉上了眼睛。
隔日,懷良起的很早,洗漱完畢便候在廳中。今日是朝中一些官員來訪之日,他特意準備了好幾天,備上了厚禮,醞釀了說辭,希望能借他們之口對上麵美言一番,好讓自己盡早提品升官。
接近巳時的時候,院中傳來些許熙攘,懷良整理了一下衣衫,急忙迎上前去,麵上盡是阿諛的笑容,一路引著官員們來到了廳內,囑咐下人端了好茶上來招待。一切皆如他計劃般順利,臨近午時,他剛要吩咐下人備飯,忽然覺得腦後一陣刺痛,緊接著一陣頭暈目眩,待他扶著椅子站穩時,眸子裏閃過一絲紅光,整個人也如被人操控般,挺立得直直的。
“宋大人,你這是……”在旁落座的一位大人看出了異樣,不禁出口詢問。
懷良仿佛沒有聽到一般,腦袋僵硬的左右轉了轉,而後盯著前方,發出了一聲有些淩冽的冷笑,接著開口道:“你們知道嗎?在城外渠河中,有一包屍體,就沉在河底,那屍體是個女人,腹中還有一未成形的胎兒。”
在座眾人嘩然,麵麵相覷。
懷良忽然轉過頭,臉上顯出一個極其扭曲的笑容,看著其中一位大人,說道:“你們知道那死了的女人是誰麼?量你們想破頭皮也想不到,你們都曉得我現在的夫人,是佟家小姐,卻不曉得我在中舉之前,卻還有一位結發妻子,那位結發妻,便是渠河中那死了的女人。”
他繼續嗬嗬冷笑,口中卻還在繼續說著:“我那結發妻為了供我考取功名,每日每夜都在替人做活計,換取銀兩,然而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功名,想要權力,她一個普通女子,給不了我這些。後來我認識了佟家小姐,佟家許諾我倘若中榜,便可娶他家女兒為妻,還可為我打通關係,讓我仕途之路更為輕鬆。我動搖了,於是我想要離開我先前的妻子,卻不想她在這時告訴我她有了身孕。”
“我怎麼可能就此讓前途斷送,於是我思來想去,終於下定決心,殺了她。對,我殺了她,沒有了她,我便可以平步高升,再也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他緩緩在廳中踱步,將那些官員們一個個看過去,臉上的笑越發令人不寒而栗。“自然,我贏了,她現在是個死人,又能做什麼呢?嗬嗬嗬嗬!”
在座的人皆滿麵驚恐,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接近癲狂的人便是平日裏溫良的宋大人。懷良說完這些,身子晃了晃,忽然倒在了地上,麵上一團黑氣環繞,嘴唇煞白。
自那天後,懷良便閉門不見客了,他對外宣稱是病了,也有人言說他是中邪了。佟家知曉了那天的事後,當即把女兒接了回去,府中隻餘一些下人,昔日裏常來往的友人也都不再登門。坊間開始傳言,道是那受人尊敬的宋大人,竟是個拋妻棄子的殺人犯。可也有人反駁,稱沒有證據,說不定宋大人是被冤枉的。
懷良沒有動靜,他隻覺得自己每晚都在做相同的噩夢,總是夢見風荷站在床前,一身血,伸出手要來索命,醒來後則渾身冰冷,宛如置身於冰窖中。
阿瑾在家掐著時間,風荷的魂若再不收歸黃泉地府,那便要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到時若是被有道行的人撞見,輕則被永世鎮壓,重則被打散,永遠消失。她曉得她的執念是什麼,於是幹脆動身來到渠河,要再推波助瀾一把。
這些日子天氣一向晴好,河麵上有幾艘漁船,來來回回兜著。她招手喊來一艘船,摸出一甸銀子遞過去,道是自己有東西落在了河底,要請他撈一撈。船夫看到那甸銀子,眼睛一亮,爽快的答應了。於是兩人在渠河上,從午時一直撈到申時,方才把河底那個被水泡的沉甸甸的袋子給撈了上來。
船夫看了一眼那袋子,有些不解:“姑娘,你這袋子究竟裝的是什麼東西?好生沉重啊!”
阿瑾笑笑,沒應聲,又從懷中摸出一甸銀子,遞給那船夫,說:“還要煩請幫我把這袋子,給搬到宋府吧。”
船夫心中納悶,可又不便再過多問,隻是接過銀子,用一根杆子挑起濕淋淋的袋子,一路扛到了宋府大門外。阿瑾謝過他之後,上前拍了拍緊鎖的大門,不多時,一個小門童將門開了條縫,一臉警惕的看著她。
她倒也不急,隻是指了指地上還在滲水的袋子,道:“叫你們宋大人出來,就說外麵有他結發妻送他的禮物。”
說罷便轉身走了,躲在轉角的巷口,將他瞧著。隻見那小門童看著袋子猶疑了半晌,終是伸手將袋子打開來。袋口鬆動,一股黑色的水湧了出來,散發出一股極其嗆鼻的腐爛味道,接著,一個圓滾滾的物事自袋中滾了出來,落在了不遠處。
小門童瞪大眼睛望著那袋東西,隨即慘叫一聲,一屁股跌在地上,連滾帶爬的跑進了府裏。阿瑾在不遠處瞧得仔細,那滾出來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一顆腐爛得見了白骨的人頭。
懷良終是瘋了。那袋屍塊光天化日被攤在宋府門外,加上船夫添油加醋的描述,終是傳到了朝廷,傳到了京城每個人耳朵裏。受審時,他僵著身子,機械的應著主審官的話,末了簽字畫押,被扔進了死牢。在牢中,他依然每夜都看見死去的風荷在眼前,渾身是血,衝他冷冷的笑著。街頭巷尾都在傳著他負心殺妻的事情,原本得一方名氣的他,此刻仿佛變成了過街老鼠,每個人提及他,都一臉厭惡。
阿瑾自街頭走過,聽著那些傳言,不動聲色的悄然回到了竹林的屋中。案上一張黃表紙,端端正正寫著風荷的生辰八字,她盯著看了許久,最後拿起筆,在上麵用混了黑狗血的朱砂畫了個招魂符。符紙在桌上抖動了幾下,兀自燒了起來,待燒盡之後,紙灰飄散處,顯出一個隱隱的人形來。
“現下你可滿意?”阿瑾瞧了那人影一眼,問道。
“本該滿意的,可不知為何,總有些什麼梗在那裏。”
人影接了話,正是風荷。
“這世間本就沒什麼公不公正,冤冤相報,各傷一半。
現下不能耽擱了,你且抓緊去黃泉地府報道,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阿瑾說著,提了筆又寫了張符。
風荷沒吱聲,末了點點頭。阿瑾捏起那張符,甩向了風荷,眼前人影登時煙消雲散,符紙落了地,她俯身撿起來,將其點燃燒了去。青煙嫋嫋,順著窗縫飄了去,最後隻餘一絲焦糊味在空中。
阿瑾嗅了嗅,知道那是什麼味道,沒做聲,低下頭將桌上的物事收了起來。天色漸暗,她隨便弄了些吃食,倒在床上睡了。卻不想睡到夜半,朦朦朧朧中,被人推醒,她勉強張開眼,隻見一個渾身精濕的人站在床邊,水滴滴答答,順著他推自己的手臂,一路滴落到被單上。
阿瑾有些頭疼,她掀開被子起身,問道:“何事?”
那人唯唯諾諾開口:“聽聞先生本領高強,我特意來求先生幫忙。”
凡事開了先例,便怎麼也收不住了,阿瑾默默歎了口氣,認命一般走到桌前坐下,捏著眉心問道:“說罷,我聽著。”
隨後又回頭,“莫要站在我床邊,被單都給你弄濕了。”
燭光下,阿瑾捏著根筆,眼光灼灼,窗外影子重重,屋內一人一魂,立於其間。本以為隻是個混日子的凡人,卻無意間成了這些往生者的先生,所謂陰差陽錯,大抵是如此吧,怕是自己的名號,今後也要改改了,她想著,猶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