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琴懷孕了!

這消息無異於一記驚雷,再次將死氣沉沉的盧府炸了個底朝天。四爺把鳳琴捆起來關在祠堂裏跪香,不叫一個人進去,隻帶著大黑狗親自拎著鞭子日審夜審。

祠堂供桌上搭著黃布幔子,供著盧家祖祖輩輩的牌位,那些牌位,每隔幾年就會刷一次新漆。今年又是該著刷漆了,但還沒到日子,所以顯得有些灰白,其中最後排卻是最顯眼的一樽,是大少爺盧長衫的。新漆的鬆木牌子,油黑鋥亮,像隻不瞑的眼睛。

那眼睛看著自己的父親,掄起那根前不久才打過小蛇的鞭子掄在鳳琴的身上,口口聲聲地問她一個奇怪的問題:“誰?到底是誰的孽種?是誰的?”

他問著她,手指一直指到她臉上去。大黑狗在一邊呼呼地喘著氣,舌頭吐得尺來長。鳳琴咬著牙,口口聲聲隻說不知道。“怎麼會知道?我每天呆在這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是你的人,我懷了孕,你不認,我怎麼知道?”

“我的人?嘿嘿,我的人?”四爺丟了鞭子,扳過五姨娘的下巴來,臉對臉兒地問她,“你說這種子是我的?你說得出口?”

“是狗的!”鳳琴忽然指著大黑狗撒起潑來,打著滾兒哭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在我身上幹了什麼,我有孕,你說不知道,我怎麼知道?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好,就算是狗的!”四爺忽然“嘿嘿”地笑了,暴喝:“你個賤人!我就養著你,不打你也不罵你,我讓你好好地把這崽子生下來,我倒要看看,是狗崽子還是人崽子!你要真生隻狗出來,算我虧待你,以後也把你當座牌位供起來;你要生個人種子下來,別說我冤枉你!”

祠堂的大門烏沉沉地關上了。四爺將鞭子杆做拐杖,拄著走出來,好像一會兒功夫又蒼老了許多,一邊咳著,一邊命人找二少爺來。

下人們竊竊私議,都猜測著鳳姨娘不知道招了些什麼,這二少爺和五姨娘有染是府裏公開的秘密,就隻瞞著老爺和太太兩個人,如今八成是鬧開了。倒不知道老爺會怎麼處置二少爺和鳳姨娘。大少爺新喪,二少爺已經是老爺唯一的血脈,就算犯出天大的事來,料想老爺也不能拿他怎樣吧?

足足有一袋煙功夫,二少爺才從上房裏出來,一疊聲地叫人備轎子。接著,祠堂的大門再次打開,鳳琴被遍體鱗傷地抬出來,直接抬進了轎子裏,二少爺說,要親自護送她去鄉下養胎。

盧府表麵上又恢複了平靜,但分明有一種等待的氣息,每個人都在等待,帶著莫名的興奮和詭秘,等著鳳姨娘瓜熟蒂落,到底生出一個怎樣的兒女來。

尤其是那些捕風捉影的下人們,嘴上不說,心裏都在暗暗算計著,再過三兩個月五姨娘就該生了,不知道到時候老爺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地把孩子順水推舟認下呢,還是真會把五姨娘活活打死。老爺不找別人,單單讓二少爺送她下鄉,不知是什麼意思,莫非已經猜到了是二少爺的種兒?不過也說不準,那個五姨娘成天妖妖調調的,誰知道背著老爺有過多少男人,說不定有的還是她以前做婊子時接的客沒斷來往呢,她懷了孩子,別說老爺了,隻怕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誰的吧?要不,怎麼打死她都不說呢。

而其中最為緊張的,就要屬四姨娘荷花了。她在鳳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怕因為鳳琴的事牽扯出自己來,偏偏二少爺又不在,無從商量,這就更使她心驚肉跳,惶惶不可終日了。

有時候獨自坐著,她會很懷念以前的那些日子。雖然姨娘間總有些勾心鬥角的事兒,但總算還相處得來,閑時湊一桌麻將,幾個人親親熱熱,和和氣氣的,就是鬥鬥嘴也很有趣。但是現在呢,二姨娘是自打大少爺死了後就閉門不出,隻差沒有落發為尼了,三姨娘每天也瘋瘋傻傻的,四姨娘鳳琴走了,六姨娘小蛇更不消說,就不算個人。偌大的盧府,滿園錦繡,衣香鬢影,卻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頭腦簡單的荷花,第一次有了葉落知秋的傷感,兔死狐悲起來。她想,如果老爺死了,少爺又不要她,那麼她也隻有死了。

便在這個時候,丫環來報,說二少爺從鄉下回來了。

荷花隻覺一顆心撲撲跳,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也不知是想念還是害怕,一溜煙地跑出去,來不及思想就冒失失闖進廳裏去,歡天喜地地說:“是二少爺回來了麼?”

短衫正對著胡氏報告鄉下見聞,原本就心裏有鬼,看見荷花進來,更是心虛,滿腹狐疑地,竟一時看著她愣住。

胡氏將兩個人的神情盡看在眼底,心裏惱怒,卻不便發作,隻陰陰地“咳”了一聲,說:“四姨娘,你的消息倒靈通,少爺剛進門,你已經準備接待了。”

荷花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忘形,趕緊斂眉低額地說:“我也是剛聽說,正要來給太太請安,進門時才聽丫環議論說少爺回來了。”

“是嗎?”胡氏淡淡地一揚眉,“現在你安也請了,人也見了,我和少爺還有事要談,你出去吧。”

荷花有些不舍,卻不能違抗,隻得下死眼地將短衫深深看了兩眼,這才退了出去。短衫眼看著荷花背影都走得遠了,心中栗栗不安。

胡氏一一看在眼裏,恨恨地想:這幾個賤婢,沒一個好東西,這會兒先顧不得理你,等我閑下來,一個一個地剝你們的皮。因接著向兒子:“你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正說五姨娘呢。”短衫恭敬地答。

胡氏“呸”地一聲:“什麼五姨娘?你隻管呼賤人就是了,又什麼勞什子姨娘?”

短衫笑一笑,恭順地說:“……那賤人剛到半路,就發了疹子,我替他請大夫煎參湯的,花了不少銀子,可是沒什麼用,隻吃了三副藥就死了。”

胡氏點了點頭,鳳琴客死途中的消息她是在二少爺趕回來前已經聽說了的,如今不過是想聽兒子再說一遍。自那日四爺關起祠堂門來鞭審鳳琴,她便一直在擔著心事。雖然處罰鳳琴使她覺得開心,但是兒子到底與這件事有沒有幹係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現在好了,那賤人一死百了,總算拔了一根心頭刺。這樣想著,臉上便不自禁地露出幾分笑意來,說:“你去向你父親請了安來沒有?”

短衫答:“剛進門,聽阿福說父親病了,急著來向母親稟報,還沒來得及去看父親。不知父親怎麼樣了?”

胡氏皺眉說:“正要等你回來商量,看情形,還是早做準備的好。”

短衫微微吃驚,沉吟一下,慢慢地說:“兒子這就去看望父親。”躬身退出。

盧四爺自知病入膏肓,時日不久。這日,將短衫叫到眼前,欲布置後事。待見短衫進來,看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頓,眼神飄忽不定,不禁又想起大兒子長衫舉止有度,氣宇軒昂,心下深為痛惜。

足足將短衫看了半晌,方緩緩歎氣說:“我隻有你這一個兒子。短衫,你那幾個姨娘對不起我,這也不消說了,但是你媽,她一輩子含辛茹苦,守婦道,講祖禮,沒半分差錯。我一生有兩大憾事:第一個就是沒一座皇帝獎賞的盧家牌坊。如今這朝代,又不打仗,又不科舉,想請座軍政功德牌坊,科甲功名牌坊,那都是不大可能的了。若說忠正名節牌坊,官宦名門牌坊,也離題太遠,最多,也就是座貞婦節女牌坊了。皇上登基,我捐了不少錢,簡公公來青桐時,我們沒少禮遇他,我死後,你可托簡公公向皇上請求,賜一座貞節牌坊給你媽。如果我們盧家終於有一座自己的貞節牌坊,我在天之靈也覺安慰。”

短衫點頭答應,問:“那第二件呢?”

四爺歎一口氣,並不回答,卻說:“短衫,你給鳳琴請的大夫是哪裏人?”

短衫大驚:“父親問這個做什麼?”

四爺道:“我要請他給我開一副藥,不過,可不能三副才死人,要一副奏效才行。”

短衫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不住磕頭,卻不知該說什麼。

四爺親手挽起,喘著氣說:“我不是要責怪你。你隻要替我弄來這副藥,我不僅不怪你,還會獎賞你。除了藥之外,你再替我請個道士,書符畫押……”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再問,“你可聽明白了?”

短衫擦去冷汗,偷眼看父親和顏悅色,並不像動怒的樣子,這才小心翼翼地答:“兒子都記下了。父親放心,兒子一定辦得妥妥當當。”

四爺“哼”了一聲:“我當然放心。叫你做正事不行,這些個事,你不會找不到人的。”揮揮手說,“我累了,你出去找你媽來,我有話要囑咐她。”

短衫答應著,去母親房裏傳了話,便順腳兒往三姨娘娉婷屋裏來。耀武揚威地,把郎腿翹得高高地,捏著嗓子說:“這些日子,我事務煩忙,也沒顧上來看望三姨娘,三姨娘別怪罪。”

娉婷冷笑一聲,說:“原不勞二少爺惦記,隻怕你少來兩趟,我還活得自在些。”

短衫窩火,陰陽怪氣地說:“三姨娘果然豔如桃李,冷若冰霜,我想不惦記,還真不舍得。剛才我去看父親,已經是不中用了,將來這整個家,所有的人,還不都得我操心嗎?到了那時候,難道三姨娘也還是這麼著?”

娉婷火了,霍地站起,指著門說:“那更不勞二少心操心!老爺死了,我自己上吊抹脖子,跟了他去便了。你爹不是口口聲聲惦記一塊貞節牌坊嗎?我替他掙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