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衫鄭重其事地說:“省不得。爹留了話,說最大的心願就是為他掙一塊貞節牌坊回來,這兩位姨娘死得好,這樣剛烈貞節,以死殉夫,還不該重禮厚葬嗎?不但要用最好的棺木,還要用最好的樂隊,要辦得隆重其事,大操大辦,讓全青桐的人都看見。我已經送了厚禮快信去給簡公公,讓他代求皇上嘉獎。要說,這還是三姨娘提醒了我,我倒沒想到,這三姨娘真還說到做到,父親剛死,她就吊了頸,以往倒是我看錯了她了。”
胡氏“哼”一聲:“她吊頸,好好地去哪裏吊不好?跑到小花園牆根兒底下,鬧得園子裏又說三道四的。你還要為她請牌坊?你爹不是早就讓你寫好奏折,為我請牌坊嗎?”
短衫說:“父親糊塗了。他才剛死,您又沒死,請什麼牌坊呢?曆朝曆代,隻有大臣死後追封妻子做誥命夫人的,哪有好好地給活人頒牌坊的?所以兒子想了這條妙計,要用父親的妻妾們的剛烈殉夫,為盧家請一座貞節牌坊。”
胡氏半信半疑,點頭說:“你父親故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怎麼說怎麼是吧。”
短衫點頭出來,便命人請了二姨娘慧慈同四姨娘荷花到祠堂來,關上門,隻留了管家阿福和兩個心腹家丁,自己跪在父親靈前磕了頭,站起來沉著聲音慢慢地說:“三姨娘以死殉夫的事,兩位姨娘都聽說了吧?三姨娘為人,真是可歌可泣,可欽可敬。我父親死前,曾經留下話來,說希望各位姨娘能夠齊心一致,為盧家掙一座貞節牌坊。如今三姨娘已經走在前麵了,兩位姨娘怎麼說?”
荷花嚇得癱倒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問:“二少爺,你真的叫我死?”
短衫盯著荷花說:“我早同你說過,你生是盧家人,死是盧家鬼。我父親生前待你不薄,現在是你報答他的時候,莫非你不肯?”
荷花磕下頭去,哭著哀求:“二少爺,我不想死呀。雅佩還小,求求你放過我吧,我願為二少爺做牛做馬,你不看在我和老爺夫妻一場的情份上,也要看在我和你的情份上呀……”
短衫不願聽她說出更多的事來,喝命手下:“還不服侍兩位姨娘喝藥?”
荷花自知無幸,大哭起來:“二少爺,你真是沒良心啊……”接過碗,一咬牙喝了,“當郎”摔個粉碎,不管不顧地大喊大罵起來,“你們盧家上下,老老小小,沒一個是人,我給你們盧家養兒育女,被你們老的小的欺負,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短衫不再理會,轉向慧慈說:“二姨娘,輪到你了。”
慧慈冷冷地看著他,說:“我自己有兒子,不用你來喊娘。”
短衫不以為忤,壞笑著說:“就是,我大哥也死了,您活著也是沒什麼意思,不如就到地下同我爹和我大哥做伴去吧。您還是把這碗藥喝了吧。”
慧慈擋開家丁的手說:“你們別碰我。你說得不錯,從長衫去後,我就再不想活了。雖然你們不許我落發,但我心裏,早就不把自己當成你們盧家的人啦。我已經入了佛門,就是死,也不是為盧家死,也不會做盧家鬼。什麼盧家的貞節牌坊,都與我無關,你們盧家,又什麼時候有過半個貞節烈女了?”
短衫早有準備,當下並不惱怒,隻輕笑兩聲說:“二姨娘說得真痛快,是個明白人。我還聽說,二姨娘也是個賭品特別好的人,願賭服輸,絕不賴賬的。那麼,咱們不妨就來賭一局,我輸了,二姨娘請便,出家也好,在家也行,都隨你的意;我贏了,二姨娘怎麼說?”
“我喝了這藥便是。”慧慈冷冷一笑,“就我們兩個?”
“當然不是。”短衫一指阿福和家丁,“我知道二姨娘最愛的是打牌,既然是生死之賭,當然要來二姨娘最喜歡的玩意。咱們痛痛快快打八圈。”
慧慈笑起來:“也好。我忍你家的氣忍了大半輩子,每次打牌都是偷偷摸摸的,臨死也痛快一回。”
就在盧四爺的棺槨之旁,就在娉婷和小蛇的屍體之間,麻將桌子被支起來了。而隨著砌牌敲牌的聲音越來越響,荷花姨娘哭叫的聲音卻越來越弱,漸漸嘶啞,終至無聲。
下人湊過來報告:“二少爺,四姨娘斷氣了。”短衫手裏不停,命令說:“那就裝殮吧。”隨手打出一張牌,催促著:“二姨娘,到你了。”腳底下將阿福的腳輕輕踩了兩下,拋個眼色。
過了一會兒,下人再報:“已經抬進那口大棺材了,可是她不閉眼。”短衫笑笑對慧慈說:“等你呢。”同時從桌子底下悄悄同阿福掉了一張牌。慧慈毫無察覺,隻看著自己手裏的牌冷笑:“是看著你吧。”
這一場賭,從午夜直到天明。四個人的臉上俱汪著亮亮的一層油,打足八圈,結算下來,慧慈約輸了幾十塊。短衫笑著說:“二姨娘牌技果然是好,賭品當然也是不錯的。”
慧慈踢翻椅子站起來說:“少廢話,拿藥來我喝了便是。”接過碗來,卻又停下,看著短衫說,“我臨死的人,想提個要求。二少爺答應不答應?”
短衫問:“是什麼?”
“把那條大黑狗殺了。”
短衫愣了一愣,臉上泛起幾絲紅暈來,揮手說:“我答應你就是。”
“那我謝謝二少爺了。”慧慈舉起碗來一飲而盡,徑直走到最後一具空棺旁,便要自行進入。
短衫卻說:“慢。”
慧慈停下,不耐煩地問:“你又有什麼事?”
短衫笑笑說:“因為是臨時訂的棺材,一時棺材店裏缺貨,少了一具,所以隻得訂了一具特大棺材,足夠兩個人用。您和四姨娘生前交好,姐妹情深,就睡一口棺材如何?”
慧慈詫異起來:“難道這口棺材不是我的?那放在這裏給誰備著?你自己用不成?”
短衫嫌晦氣,“呸”了一口方道:“那是給我媽留的。”
慧慈轟然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好,好,好,你媽生了你這個好兒子,死也閉眼了。”
短衫訕訕說:“委屈姨娘了。”
“算了,擠擠就擠擠吧。”慧慈無所謂地說,走到大棺材旁,一邊抬腿邁進去,一邊帶著笑對已經死透了的四姨娘說,“喂,一個人占那麼大地方幹嘛?往旁邊讓讓。”
沒有人看清楚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像天地間起了一場小小的震動,又像是時間大神忽然走快了一步,每個人隻覺得心頭突突地一陣狂跳,還沒有清楚意識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
二姨娘慧慈沉重地倒下去,緊挨著四姨娘荷花躺了下來,她的眼睛閉上了,嘴角有絲絲血跡,沒有人看清是不是真的四姨娘自己給她讓了位子,但是卻都清楚地看到結果――四姨娘的眼睛閉上了。
事隔多年之後,盧家人每次講起這一幕就有些犯迷糊,忍不住要彼此印證,喂你看清了嗎?到底慧姨娘是怎麼躺下去的?是她把四姨娘搬開的還是四姨娘自己騰的地方?四姨娘的眼睛是誰幫忙給閉上的?
問題有很多,答案也有很多,於是等於沒有。
短衫回到母親房中,吩咐丫頭:“擰把熱手巾來。”抱怨著,“累死了,一宿沒睡。”
盧胡氏心急地問:“她兩個怎樣了?”
短衫輕鬆地說:“死了。”
“死了?”盧胡氏有點心慌慌的,說不清什麼滋味。自己同這幾個姨娘鬥了大半輩子,如今忽然之間,五個人腳跟腳地去了,先是鳳琴莫明其妙地客死途中,接著小蛇和老爺雙雙在床上咽氣,不到半天功夫,又傳出娉婷上吊的消息,現在,慧慈和荷花也死了。人的命,竟是這樣賤的麼?就為了一座貞節牌坊?
她忽然對自己半世的信仰動搖起來。愣愣地問兒子:“這麼著,皇上該答應賞賜牌坊了吧?”
“應該會吧。”短衫得意地說,“順治七年,有位安徽吳黃氏‘絕粒殉夫’,賞了座‘黃氏孝烈門坊’;嘉慶二十五年,有個叫許俊業的死了,皇上獎賞他的一妻一妾‘雙節坊’;現在咱們盧家六房妻妾,同日殉夫,這是多麼剛烈的壯舉,簡直驚天地泣鬼神,怎麼不也得賞座‘六節坊’?”
“六房妻妾?”盧胡氏一時不懂,“哪來的六房妻妾?”
“慧姨娘,娉婷姨娘,荷花姨娘,小蛇,加上虛報忌辰的鳳姨娘,再加上您,不剛好是六位嗎?”短衫彈彈衣襟,“媽,現在可就差您了。”
“什麼?”盧胡氏大驚坐起,“你連媽也不放過?你竟敢要我死?我不死!我不死!我不死!”
短衫收了笑容,一拍桌子站起來:“由不得你!”回身命令,“阿福,動手!”
阿福答應著,拿著繩子,卻瑟縮著不敢動手。對大太太的畏懼已經是根深蒂固的思想,讓他親手勒死大太太,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如今雖是二少爺當家,可太太餘威猶在,如何下得了手?
短衫一腳踢開阿福,親自拿了繩子跳上床,按住母親將繩環套進脖子,用力拉扯起來,一邊怒罵:“阿福,還不來幫忙!”
阿福抖索索爬起來,磕磕絆絆地過來,拉住繩子另一頭,同短衫兩個,一邊一個,兩下裏一較勁,隻聽盧胡氏喉嚨裏咯咯一陣響,嘴角流出血來,眼睛翻開,舌頭吐出,慢慢地不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