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袖下得樓來,果然看十三娘正獨自守在燈下嗑瓜子兒,穿著家常的灑花杭綢棉襖,也不圍毛領子,撒了一地的瓜子皮兒。便做出笑臉來,慢慢地上前說:“到底是媽媽有手段,兩三句話放出來,憑他什麼人,也降得服服帖帖的——你猜怎麼著?那崔老爺剛才吃你兩句話,愧得不得了,立刻便說明天要來我們院裏擺酒呢,說是總要十幾個人的台麵。”

十三娘聽著,喜歡起來,趕著叫:“乖女兒,到底是你心疼媽媽。”便一心一意地核計起來,明天擺席麵,要攛掇著崔子雲叫誰家的酒好,又是點誰家的菜好。

一時子雲的條子來了,翠袖便要出去,十三娘偏又拉住問:“是去哪家裏?誰的東道?”翠袖答:“是賴大帥請客,去荷花裏瞿無鳳家。”封十三娘問:“就是那個雙手會使槍,彈無虛發,殺人不眨眼的賴福生大帥麼?”翠鳳道:“可不就是他。”

封十三娘便咂嘴兒羨慕:“這賴大帥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好色拈花,倒是真大方,這一季裏,做的姑娘沒十個也有九個,各個都是大筆大筆地花錢。他又最喜歡替清倌人開苞,隻要看得上眼,多少銀子也不計較。隻可惜你是沒趕上,遇見他晚了,要不然,少不得也和他有一番姻緣的。如今我們醉花蔭裏,就桃枝兒一個清倌人,偏笨口笨舌的,別說賴大帥,我要是客人,連我也看不上。那幾個才買的討人,又年紀小得很,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像你這樣,出出落落地出來做生意……”嘮嘮叨叨,說了一車的話。

翠袖笑著,並不肯接喳,向桃枝兒手裏接過墨綠緞繡裘皮裏子的“一口鍾”鬥篷來,披上走了。

十三娘說得興起,少不得又將桃枝兒罵了幾句:“一樣是清倌人,隻有你是真正清湯寡水,真是沒用。”一邊暗地裏動心思,翠袖雖好,已經開了苞,身價再高也有限;桃枝兒沒用,有一二百開寶已經不錯;其餘丫頭還小;怎麼樣再買一個機靈的丫頭進來,重新調教出色才好。

翠袖一乘轎子到了荷花裏,隻見滿屋四五位老爺,六七個倌人,大多是熟人,便合屋問了一聲好,自向崔子雲身後坐了。

子雲看她身上穿著一件八成新的織金蘭花園景大鑲大滾湖色杭綢襖,便問:“剛才我去那裏,明明見你穿著水紅新襖的,不是這一件,怎麼出來見客,反倒換了舊的來。”

翠袖低聲說:“就是太新了,巴巴的穿了來,倒像多炫耀似的。換就換了,隻管問什麼?”

子雲一笑,不再說話。賴福生早已拿住,叫起來:“可見你們兩個相好,見了麵就隻管唧唧噥噥說知己話兒,便讓我們聽一句半句又怎樣?”說得眾人都笑了。

翠袖不好意思地,問:“姐姐們都唱過了?唱的什麼?”

瞿無鳳的娘姨阿四代答:“一段昆曲,一段京戲。”翠袖便說:“既這樣,我來段二黃可好?”便喝了門杯,拿過琵琶調弦弄索地唱起來。

賴福生又向無瞿無鳳道:“你好歹也對我熱乎著點兒,不然好叫崔老爺笑話呢。”說得人更笑了,崔子雲忙道:“我敢笑話大帥,不怕挨槍子兒麼?我倒教大帥一招,隻管帶一營的兵來,把這荷花裏圍了,齊刷刷地隻管向無鳳姑娘行軍禮,問她到底是答應呢不答應?”

無鳳啐道:“崔老爺自己對翠袖姐姐這樣體貼,叫我們好眼熱的。倒教大帥欺負我。你不如教大帥一槍把我斃了可好?”賴福生將她一摟,拍著腰胯調笑道:“心肝兒,我可哪舍得欺負你喲?便要動槍,也不用鐵家夥,倒是用我這娘胎裏帶的肉家夥呢。”

一屋子人越發狂笑起來,淫詞穢語,調笑不斷。瞿無鳳是清倌人,由不得紅了臉,隻裝聽不見,轉身向後麵娘姨手中接了茶來將臉遮了,慢慢地啜飲。

崔子雲見她這樣,倒有些不忍,自行轉過話題,問賴福生:“我前些日子,恍惚聽誰說府上買了幾個絕色的丫頭,卻又被大帥夫人給攆出來了,可有這事?”

賴福生笑道:“哪裏有幾個?就一個罷了。是我那太太說新搬來城裏,人手不夠用,總得再買十幾個丫頭使喚。老六替我薦了幾個來,其餘的猶可,惟有一個叫夏煙湖的,長得水靈水秀,畫兒裏畫的一樣。偏我那太太起了醋心,說是一臉狐媚相,死活不要,又讓老六領了回去,並不曾攆。”說罷咂嘴咂舌的,言下十分不舍。

崔子雲上了心,緊著問:“可知道那姑娘後來去了哪裏?老六又是哪個?”

便有座中一個姓龐的古董商人答道:“你怎麼不認得,就是那個拉皮條兼做人牙子生意的瘸子老六呀。那姑娘的事兒我倒知道些,並不是老六拐來的,倒是自己上門去求老六幫忙薦活路,說是家鄉遭了災,娘老子都死絕了,一個人逃出來,所以要賣身為奴。被帥府上退了貨,姑娘又自己走開了,並不在老六手裏。”

賴福生也問:“這些我卻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那人道:“這個可就不知道了,大帥既然要問,我少不得留神幫忙打聽著就是了。”

座中人便都笑道:“包打聽龐天德既然應下,就斷沒有打聽不到的事了。”

崔子雲湊趣道:“賴大帥真是個多情的,隻見了一麵,到現在還惦記著。就不怕無鳳姑娘吃醋麼?”賴福生笑道:“你這話問得好。她倒不吃醋,不過你剛才問得比我還積極,就不怕翠袖姑娘吃醋?”

翠袖正聽得出神,忽然見說到她身上來,將身子一扭,做了個鬼臉兒。惹得席間人都笑了,也就將話頭混過去,劃起拳來。

一時崔子雲輸了,翠袖代飲。接下來是賴福生輸了,也要無鳳代飲,無鳳卻不肯,隻將杯子交給娘姨阿四。賴福生又不肯,說:“你若不喝,我便喂你喝。不然真要開槍了。鐵槍子兒還是肉槍子兒,你自己看。”拉拉扯扯,醜態百出。

這一場飲,直到午夜方休,各自酒足飯飽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