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崔子雲還席,因為要請賴福生,格外經心。還是中午,已早早地來醉花蔭簽到。

彼時翠袖剛起來不多久,正自梳洗,聽小丫頭報:“崔老爺來了。”打起簾子來,果見子雲頭戴鑲紅寶頂子瓜皮小帽,腳登烏雲匝地翻毛靴,手裏挽著一隻八寶食盒,笑嘻嘻地進來。

翠袖要了自鳴鍾來瞧,問:“多早晚了,已經該吃飯了麼?”命小丫頭擺起桌子來,將食盒打開,卻是四樣熟食:一碟玫瑰肘子,一碟醬鳳爪,一碟糟鴿蛋,一碟鹵牛肉,另有白粥鹹菜並一壺玫瑰燒,遂笑道:“怎麼全是醃的醬的,這會子膩歪歪的,誰吃這個?”

子雲道:“我想著今日的客多,客人連倌人,少說也二十幾個,房間裏坐不下,席麵擺到廳裏去,你家裏存的幾架屏風未必夠用。若是用館子裏叫來的,又覺不雅,改天你媽又該說不體麵了。所以我早早地過來,吃了飯,好叫你去姐妹處借幾件場麵屏風來,索性熱熱鬧鬧地吃他一天。”

翠袖聽了,心下明白他表裏是替自己做花酒,暗裏其實存著巴結賴福生的心思,雖不願意,也隻得答應了。且陪子雲用早飯,到底吃不下,隻坐在一旁,慢慢地替他斟酒布菜。

子雲也隻吃了幾口,喝了兩盅,便說:“不能多吃酒,還要留著肚子侍候晚上呢。”

翠袖笑:“那又叫酒來。”

子雲說:“枉你侍候了這麼多年酒席,連這也不懂得:這吃酒的人,最怕吃急酒,積在肚子裏發散不開,才醉得快;若是先存了兩杯打底,消消停停地隔一時再飲,倒是不容易醉的。這就和打獵的人,圍獵前要先放開馬慢跑幾圈是一樣的道理,他倒不怕浪費了體力,倒是怕身手沒活動開,到了圍場裏拉不開弓。”

翠袖冷笑:“我當然不懂,沒老爺懂得。老爺整天在花叢酒缸裏打滾兒,所以有經驗;我可有什麼見識呢?又見過幾次席麵,認得幾個客人,又吃過幾杯酒?”

子雲笑起來:“我說一篇話,倒惹你一通牢騷。說來說去,還是嫌我做你做得不殷勤。以後我天天在這醉花蔭替你擺酒可好?”翠袖笑:“那也禁不起。”

一時吃過飯,翠袖便打發小丫頭向各相好姐妹處去借屏風酒樽來,自己要了水重新洗過臉,又請崔子雲洗了臉,才鄭重妝扮起來。崔子雲做了翠袖一兩年,倒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她梳洗妝飾,隻覺比平日席間春色,床笫意趣,另有一番風情。

翠袖屋裏的穿衣鏡分做兩截,攔腰處有擋板可以支起放下,支起時是台麵,放下來便露出整張鏡子來,卻是為了省地方設計的。往常崔子雲來來往往,總見鏡子中間擋板收起,貼牆一張穿衣鏡,並未留心,今日忽見放下擋板來做了梳妝台,倒覺新奇。翠袖自向抽屜裏取出胭脂盒子搽臉膏來,一色色排列整齊,端正坐了,請娘姨梳頭。

娘姨問:“今兒梳個什麼頭?”翠袖說:“我正要問你,你倒問著我。”娘姨笑道:“墮馬髻怎樣?”翠袖想一想,說:“不好。墮馬髻須得配愁眉,啼妝,平時還好,今日的場合須不合適。”娘姨說:“那便是元寶頭。”翠袖說:“使得。”娘姨便將手伸進木樨碗裏,濕了手,將翠袖頭發抹平了,嘴裏銜了梳子,慢條斯理地梳將起來。

崔子雲聽她兩個對答,倒覺有趣,插嘴問道:“什麼叫墮馬髻?又怎麼不配今日這場合?”

娘姨便笑了,說:“不怪崔老爺不知道,這都是我們娘兒們隊裏的行話呢。”

翠袖也笑道:“說起這墮馬髻,還真是有典有據的呢。說是東漢時候,有位妃子發明的,就是發髻歪在一邊,像剛從馬上掉下來摔散的樣子。墮馬髻要配愁眉,就是又細又彎,中間挑起,像是皺著的眉;還有啼妝,就是眼皮兒底下,薄薄地打層胭脂,做出剛剛哭過的樣子。”

崔子雲笑道:“愁眉,啼妝,墮馬髻,既有這些古怪的名字,想那情形必然是更古怪稀奇的。”

翠袖笑道:“真正古怪稀奇的還在後麵呢,配合這套妝的,還有一整套作派呢,喚作折腰步,齲齒笑,說起來,才叫可笑。”

崔子雲央求:“好翠袖,你就細細說給我聽,也讓我長長見識好不好?”

翠袖笑道:“這會子又不賣弄你學問多見識廣了?可也有你不懂,問著我的時候。”

崔子雲笑:“對,你最博學,你最有見識。是我井蛙之見,遠不及你翠袖先生博聞廣記,旁學雜收。”

翠袖拍手笑道:“那也不必這樣肉麻,文謅謅的,還說不是賣弄?”因一一解釋:“折腰步呢,顧名思義,就是斷了腰一樣的走路姿勢;齲齒笑就更可怕了,是像害牙痛一樣的笑。一個女人,皺著眉,哭喪臉,剛剛從馬上掉下來,頭發也歪了,腰也折了,又害著牙疼,你可想象那怪樣子。”說罷用手帕掩了口在鏡子裏和姨娘對著笑。

崔子雲悠然神往,讚歎:“這妝既然在前朝流行,想必有一定的道理。若說一個女子扭斷了腰走路,必是拂搖款擺,有弱柳拂風之態。至於齲齒笑,大概是指那笑與不笑之間,其情可憐,其色可鑒。”便又攛掇翠袖說,“你不如今日就這樣妝扮起來,倒也有趣。”

翠袖斥道:“虧你想得出。今天是你崔老爺做席麵,我倒不領情,又愁眉又啼妝的,不是不給你崔老爺麵子麼?”

崔子雲恍然大悟道:“難怪你說不適合今天這場麵,果然有理。愁眉啼妝就算了,這齲齒笑,你現就做一個樣子給我看好不好?”

翠袖越發笑得伏在桌子上,說:“這可有什麼好看的?好端端讓人家害牙疼,你這腦子裏也真是稀奇古怪的很。”

說著,頭已經梳好了,溜光水滑,卻是形同小孩子抓鬏那樣,翹起前後兩股,飽飽鼓鼓的十分俏皮。然後在中間插了鳳頭釵,珠花,珊瑚針,茉莉針,滿滿地排列鬢端。然後取手巾來再次淨了麵,才開始上妝,最後才是更衣。

娘姨便請崔子雲樓下等候,子雲調笑:“又不是沒見過。”嘴裏說著,到底出了門下樓,看到借的屏風已經送來,卻是四幅玳瑁鑲的《西廂記》故事,又一幅大的鳳凰牡丹,桌椅台麵也都擺設停當。

封十四娘正在指揮著丫環抬進十幾盆菊花來,“醉貴妃”也有,“念奴嬌”也有,“武陵春色”也有,“柳浪聞鶯”也有,又有什麼“柳線”,“大笑”,“羅裳舞”,“霜裏嬋娟”,“淡掃蛾眉”,也有叫不上名字來的,都含芳吐豔,姿態各妍。

崔子雲背剪了手賞花,搖頭晃腦,稱賞不絕。便聽門外一聲喊:“崔兄好雅興!”回頭看時,卻是邀的客人古董商龐天德已經來了,還攜著一位年輕俊俏後生,向子雲介紹:“這位是舒兄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