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雲和舒容彼此廝見了,龐天德又說:“遇見舒兄,倒撞出一件故事來。這才叫無巧不成書——真是比一回書還巧。”
崔子雲聽他說得神奇,忙問是什麼巧事,龐天德故意賣弄道:“這件巧事,可還要再等一個人來才宣布,不然這會子同你說一遍,等下賴帥來了再說一遍,效果倒不好了。”崔子雲才知道他要等的人是賴福生,便不好再催。
封十四娘因見舒容麵生,早趕上來招呼,又問龐天德:“今兒叫的可還是蒔花館黃鶯鶯?”
龐天德點頭說“是”。封十四娘便笑道:“像龐老爺這樣的長情客人,幾時也在我們醉花蔭攀個相好就好了。”又問舒容:“舒二爺可有熟相好?”
舒容笑而不答。封十四娘見他靦腆,知道是個雛兒,更加親親熱熱地湊上來說道:“那便請崔老爺做個媒人可好?”
崔子雲深知其意,少不得幫襯說:“舒兄若沒有意中人,叫一個本堂局,倒也方便。”
封十四娘更加十二分殷勤說道:“我們桃枝兒是清倌人,我打保票,必合舒公子的意。”
舒容本不慣此道,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應允。
封十四娘興頭頭地到桃枝兒屋裏,說:“給姑娘道喜。你媽媽我半輩子看了多少男人,誰逃得過我的眼去?那個舒容一看就是個壽頭。你要不要出息,就看今夜了。若連個雛兒也籠絡不住,也不必做這行了。”
說著話,崔子雲早帶了龐天德和舒容進來,桃枝兒扭扭捏捏的,先給崔子雲龐天德依次敬了水煙,便撚著裙角兒坐在舒容下手,哼哼嘰嘰地問:“舒公子哪裏高就?”
不料她麵怯,那舒容竟比她還怯,進了屋子已是不自在,正偷眼覷著桃枝兒細長的手指拈著細長的火撚子,撲地一吹,燃了,點了煙,再撲地一吹,又熄了,不禁漸漸看呆了去。忽然聽得桃枝兒問他,驚得倏一下站起,脹紅了麵孔,畢恭畢敬地答道:“學生在哥哥開的南北行裏學習做生意。”
崔子雲龐天德都笑了,拉他坐下道:“既然學做生意,以後這堂子裏是要常來常往的,都這麼著還了得?”
一時客人到齊,便開了席。
賴福生坐了首位,龐天德次之,其餘客人各自散座。於是開了局票來,賴福生喜歡排場,除荷花裏瞿無鳳外,又另叫了三個局,龐天德寫了蒔花館黃鶯鶯,舒容便是本堂局桃枝兒,其餘客人也有帶著局來的,也有現叫的,都出了條子,賴福生要來看了,覺得不熱鬧,又攛掇著各自多叫一個局,這才一總發下票去。
翠袖換過衣裳,上來篩了一輪酒。第一道魚翅用過,各自叫的局也就陸續來到,一時間滿堂綾羅擁擠,珠翠輝映,熱鬧非凡。
崔子雲想起來,向龐天德問道:“方才你說的無巧不成書,必得賴帥來了才肯說,如今可說得了。”
賴福生正扭著瞿無鳳要親熱,聽到說話,轉頭問:“什麼事要等我來了才說。”
龐天德擠眉弄眼地笑道:“是大帥心頭最惦記的一個人的故事,隻怕說出來,惹無鳳姑娘生氣。”
瞿無鳳一愣:“什麼事怕我生氣?”忽然省起,問道:“可是你們昨兒晚上說的,那個什麼自賣自身,到帥府為奴,又被攆出來的夏姑娘?”
賴福生也想起來,問:“果然是她麼?你知道她的下落了?”
龐天德便推舒容道:“你們隻管問他去。”
賴福生更加驚訝,問:“莫非是你收了去?”
舒容滿麵通紅,隻是一個勁兒擺手搖頭,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龐天德隻得繼續替他答道:“不是他,是他哥哥。”
賴福生問:“他哥哥又是哪個?”
舒容臉上紅潮略褪,低頭答道:“家兄諱培,是做南北行生意的。”
賴福生聽得“舒培”二字,心裏一動,沉吟半晌,倒忘記向下問話。還是崔子雲心熱,催問舒容道:“那夏煙湖,如今是在令兄府上?”
舒容點頭:“說是自賣自身來府上做丫頭的,做得一手好針線,又會做南北點心,又能詩擅賦,我哥哥嫂子都說她有造化,不該生在貧寒人家。說如果遇到好人家,須得好好發落她終身呢。”
眾人聽了,都讚歎起來,說:“一個做丫環的,能識得幾個字已是不易,居然還擅詩,倒是稀奇。若是出來做倌人,必定是風塵名妓。”又問舒容道:“令兄何不自己收了她?放著這樣的美丫環在府裏,令嫂眼中豈不生刺?”
舒容笑道:“我哥哥嫂子最是恩愛,哥哥發過誓,斷不肯納妾的。”
翠袖便推子雲道:“既這樣,不如就你收了她吧。”崔子雲笑道:“大帥眼裏看中的人,我是什麼身份,也敢惦記?”
賴福生思量這半晌,忽然想起,問舒容道:“你哥哥舒培,以前是做什麼的?”舒容答:“行武。”賴福生點頭道:“果然是他。”
眾人都問:“大帥原來認得他哥哥。”
賴福生揚起一條左胳膊,冷笑道:“我便不認得,我這胳膊也須認得。想當年,這胳膊還吃他一顆槍子兒呢。”
眾人一時都愣住。舒容唬得急忙站起:“大帥可是說笑?”
賴福生揮揮手道:“你且坐下,不與你相幹。三年前,我與皖北胡大帥的軍隊爭地盤,打得他落花流水,當場斃命,隻不小心走脫了他妻子女兒兩個。各位猜是怎樣走得的?便是這舒培舒將軍帶兵死戰,保她母女兩個脫身。我一路追趕,吃了他一槍子兒,差點兒沒命。後來子彈雖然取出,卻落下病根兒,直到今天,逢陰雨天還覺酸麻呢。我帶兵以來,槍林彈雨,從不曾傷得分毫,惟這一次吃了大虧,原來隻說恨不能與這舒培重新一戰,再分高下呢,卻原來他改行做起生意來。到底還是走到一個地界兒,可是冤家路窄。”
眾人聽了,都麵麵相覷。舒容墜墜不安,囁嚅難言。龐天德帶了他來,原說夏煙湖一案已是無巧不成書,哪裏想到更有這段故事,真是巧中有巧,悔猶不及,哪裏敢再說話。惟有崔子雲是東家,見席間冷場,少不得賠笑勸解:“那一仗,想必是賴大帥勝了。戰場上各為其主,傷著了是難免的。既然大帥死裏逃生,想是有神仙保佑,少不得今後大福大壽,必有享用不盡的好處。”
龐天德也說:“他哥哥舒培,與我也是相識,我原隻知他是棄武從商,卻不知還與賴帥有這段淵源。今天既能遇上,也是緣份。改日我叫他擺酒向大帥謝罪可好?”
賴福生此時正值擁紅倚翠,誌得意滿之際,便不計較,揮手大笑說:“我不是記仇,想當年戎馬生涯,不過白講些故事,正好下酒。舒將軍也是我生平僅遇的一個對手,若果然與他遇上,倒是要好好喝一回,交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