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彼此嘲笑著,挽著手一道走進醉花蔭來,封十四娘一早接出來,一陣風兒地嚷著:“龐老爺舒二爺來了,龐老爺舒二爺請上樓,龐老爺舒二爺喝茶。”
舒容急吼吼地一心隻要來醉花蔭,及至來了,卻又訕訕然起來,含笑不說話。龐天德替他說道:“媽媽不必忙,我們就到桃枝兒姑娘屋裏去坐坐,隨便吃盞茶聊會兒天就好。桃姑娘可在?”
封十四娘自把桃枝兒調理出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客人見了桃枝兒一麵就趕著來第二次的,倒有些意外之喜,果然這桃枝兒也曉得巴結做生意,哪怕隻是打打茶圍吧,倒比別的姑娘有恩客做花酒還叫人高興,因樂顛顛兒地衝裏間喊著:“桃枝兒,舒二爺龐老爺看你來了。”
桃枝兒也覺意外,她在這醉花蔭裏,和翠袖一塊兒買來,一塊兒接客,做了這許多年,翠袖已經做了許多恩客,她卻依然是個清倌人,倒不是因為她潔身自好,卻是因為沒人肯為她出那開苞酒的錢。封十四娘隔三差五拿她當牙簽兒嚼,她也隻想要好要強,無奈天生滯鈍,沒什麼手段,雖然冷眼旁觀地也每每向翠袖偷師學藝,扮嬌扮癡,卻終究東施效顰,棋遜一招。來這醉花蔭的都是玩家老手,多半早有相好兒的,於這些花國手段早已看慣經慣,她一個現覺現賣的桃枝兒,又有什麼本事讓人家翻台跳槽。今天這舒容竟然見了她一麵後,隻隔一宿便又來見她第二次,而且看情形並非路過喝茶,倒是特特地衝她來的,倒叫桃枝兒頓生知遇之感,簡直要感恩戴德起來,直把他當成平生第一個知己,拿出十二分的熱情體貼來巴結。殷殷勤勤地請了舒容龐天德進屋,端茶遞水,敬過煙與瓜子後,便自自然然向舒容身旁坐了,嘴裏雖沒什麼特別言語,然而行動態度上那一股子溫柔可親,全沒有半分虛偽,眉目間脈脈含情,大有深意。
直看得舒容心癢癢起來,原本嘴笨,這會兒也靈巧起來,因桃枝兒問他要不要上床抽一筒,便笑嘻嘻地說:“桃枝兒姑娘見多識廣,連吸的水煙筒都是銀的,可不要笑我這土麅子才好,是真的不會吃煙。”說得桃枝兒拿個帕子掩口而笑,“咯咯”地花枝亂顫,滿臉緋紅,真跟桃花兒差不多。
倒叫龐天德看得新奇起來,笑道:“不曾領教,原來桃姑娘竟是這樣知情知意的一個妙人兒,從前倒看走了眼。”
舒容見自己竟有本事逗得倌人笑,更加得意起來,越發妙語如珠。龐天德又隻管跟著插科打諢,逗得旁邊侍候的小丫頭也都笑個不停。
這桃枝兒屋裏是難得有笑聲的,如今這般熱鬧,遂連翠袖也被驚動了過來,笑著問:“說什麼呢這麼高興?我來聽一句半句行不行?”又向舒容天德敬煙敬茶。
桃枝兒是看到翠袖就緊張的,趕緊站起來叫一聲“姐姐”,招呼完了,仍恭恭敬敬站著,不敢就坐。舒容不明就裏,隻當是堂子裏的規矩大,原該如此,並不理論。龐天德卻是在這幾家院子裏來往慣了的,深知個中因由,隻覺好笑,卻不便說破,斜著眼看著翠袖調笑說:“光是聽一句半句的可不行,翠袖姑娘出了名的好口才,得給我們說上十句八句的才行。”
翠袖笑道:“我是說的沒有唱的好,若是龐先生替我擺一席,我倒是可以唱給龐先生聽的。”不等龐天德答應,又拉桃枝兒重新捱著舒容身邊坐下說:“要不就是舒二爺替桃枝兒做一席,我倒也可以來湊湊趣兒。”
龐天德笑道:“說來說去,你隻是要我們擺酒,你倒也真會照顧你妹子,不僅自己做得好生意,還教唆妹子巴結。”
翠袖冷笑說:“我們做倌人的,吃這口堂子飯,若不要客人擺酒叫局,我們豈不要吃西北風去?我因不會教人,這才說句話就被揪錯兒,若是黃鶯鶯在這裏,別說教唆了,就是指著你龐老爺的臉強討強要,你隻怕也聽做是‘鶯聲燕語’罷了。”
一句話說得屋裏人都笑起來,龐天德撐不住,一口茶噴出,指著翠袖笑道:“你這張嘴呀,真是伶俐,黃鶯鶯才不是你的對手。”
他兩個這裏鬥口,桃枝兒起先還隻愣愣地聽著,直到翠袖暗地裏將她一推,才猛醒過來,不待說已經先紅了臉,支支吾吾地問舒容:“可要吃酒?”
舒容還不明白,隻說:“我不吃酒的,就吃杯茶好了。”桃枝兒忙擺手說:“不是的呀,不是說這個吃酒,我是說崔老爺前兒在這裏請你吃酒,你可要還一席呀?”
舒容這才聽明白了,心下倒也樂意,當即便叫龐天德代為寫帖子張羅客人。龐天德卻怕舒培怪他帶壞舒容,不願耽幹係,因推脫說:“這件事,須得你哥哥出麵才妥當,要擺酒,也總得你哥哥在吧?既然你哥哥要來,自然請的都該是他的生意朋友,怎好由我寫帖子請人?你還是回去同舒大哥商量商量才好。”
舒容聽了,站起身便說要走,這就回去討哥哥主意去。還是翠袖笑著拉住,說:“要吃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你家舒大爺聽了,還以為是我們姐妹擠兌你呢。那可好,真叫龐老爺說著了,教唆!大家好朋友,常來走動照應我們,也是一樣的。”又推桃枝兒。
桃枝兒慌慌地說:“別急,常來走動,照應我們。”死拉著舒容袖子不放。
於是舒容複又坐下吃茶,正在意洽心和之際,忽聽得走廊裏有小丫頭跑來跑去地說:“媽媽新買的討人來了。”
翠袖詫異,打起簾子叫住一個丫頭問:“人在哪裏?是誰送來的?”
小丫頭在簾外答著:“送到後院兒了,是瘸子老六送來的。”說完又早咚咚地跑遠了。
翠袖益發詫異:“媽媽前幾日才說要買個絕色的討人進來,這樣快就找到了?倒要看看是不是一位絕色。”匆匆走出去。
龐天德也覺好奇,遂也跟出去看熱鬧。那些侍煙提水的小丫頭們都正是好事的年齡,哪有不好奇的,無奈舒容隻是坐著不動,便也隻好忍著,扭頸踮腳地,百般做態。
桃枝兒便問舒容:“你可也要去看看?”
舒容搖頭說道:“我是看你來的,又看別人做什麼?”
桃枝兒羞紅了臉,低下頭笑道:“你這人倒和別的客人不一樣。”
舒容便問:“怎麼不一樣?”
桃枝兒扭著身子不肯說,舒容越發要知道,挨近了她問:“究竟怎麼個不一樣呢?”桃枝兒便仰著頭想了一想,說:“你比別的人真,說話態度都真,你說的話,都帶著真心。”
舒容不禁感動起來,他雖然對桃枝兒有好感,原也隻是年輕人的多情好奇,然而桃枝兒既然這樣說了,他倒要用心揣摩兩句真話出來給她聽聽。便做出深思的樣子來,仿佛待言不言的,躊躇了一回才說:“以小姐這般人才,這般口才,若是再多識幾個字,讀幾本書,那是要讓天下男人都驚動的。若不肯讀書,不但荒廢了天資聰明,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