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之風,早自南北朝開始,沿襲數千年,秦樓楚館,六朝金粉,唐時的胡姬歌舞,明末的秦淮脂粉,不知留下多少風月佳話,到了清廷,八大胡同連皇上的魂兒也勾去了。民國時,這也“革命”,那也“革命”,然而窯姐妓女的命,卻終究革不了,且索性發揚光大,推選起什麼“花國大總統”來,所謂“妓女政治”,也算一時盛事了。
隻是這風月一行,原隻為解決男人基本需要而設的,最是敗風壞俗,拆人家庭的,卻何以屢禁不止,愈行愈盛?原來個中真諦,除了“飽暖思淫欲”的那句老話外,還有一個妙處:就是燭影搖紅之間,金樽清酒之際,人與人,不管是男人與女人,還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距離都會突然縮短。男女之事不要說了,大被同眠之際,哪裏還有什麼距離,真正情投意合,嚴絲合縫,一點空兒也不留下;男人與男人呢,才是大事體。這來妓院玩樂的男人,都是有頭有臉有財有勢之人,他們除了要和妓女攀交情之外,更看重與其他客人攀交情,大家同台吃酒,同局嫖妓,同桌議事,交流信息,洽談生意,都比往常來得痛快隨和,容易成交。
這,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頭等大事。
是以這夜醉花蔭之宴,舒培舒容兩兄弟碰了賴大帥的杯,吃了崔子雲的席,也就算正式鳴了鑼,響了鼓,唱了過門兒,打進這本地的交際圈子裏來了。
原為這一切都由古董商人龐天德而起,天德自覺有功,愈發要為二人熱心謀劃,計議說:“既然吃這碗生意飯,就少不了要廣交朋友,常相往來。俗話說,‘酒肉朋友’,朋友往來,自然少不了吃酒。既要吃酒,便須還席,別人請你逛堂子吃花酒,你請別人去飯店吃素酒,一次兩次可以,三次四次就顯得見外,而且回回吃酒,人家叫局,你不叫,人家吃酒輸了有人代酒,你隻管一杯杯死灌,不僅麵子上不好看,且也不便交際。依我說,二位不如都在堂子裏攀個相好,以後朋友們來往時須方便些。”
舒培聽了隻是一笑,舒容卻連連點頭,說是“承教承教”。舒培便將兄弟看了兩眼,笑笑說:“看這情形,敢情你是已經有了看入眼的了,就是那位醉花蔭的清倌人桃枝兒姑娘吧?”
舒容羞紅了麵孔,低下頭來。龐天德打趣道:“可見舒兄心思縝密,說是於這風流場上不留心,可是連人家名兒姓兒甚至是清倌人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可見是老手兒了。”
舒培笑著,不置可否。舒容卻嘿嘿嘿地,搓手抹袖,似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龐天德什麼沒見過,早已猜出心意來,笑說:“舒二哥既然已經用過午膳,這大下午的又沒什麼事體,不如我們出去吃杯茶如何?”
舒容巴不得一聲,即刻換了鮮衣小帽出來,二人向舒培拱手道辭,便匆匆地走了。原來這舒容,自小失了父母,跟著哥哥長大。舒培少年老成,為人嚴肅謹慎,教導弟弟十分用心,無奈舒容不是讀書的料子,念不多久就輟了學,恰逢征兵,兩兄弟便一同入了胡大帥的隊伍,幹了幾年,舒培直線升為大帥副官,舒容卻還是個小兵。後來胡軍兵敗,舒培心灰意冷之餘,棄武從商,舒容跟著哥哥,便也改行做生意,給哥哥打下手。因認識了龐天德,常聽天德說些吃酒飛花的妙事,心裏向往得緊,便攛掇著天德向他哥哥說情,說是這做生意攀交情,少不得應酬,原該出來走動走動長長見識才是,舒培雖不大讚成,卻也沒很反對,這才有了前日醉花蔭吃酒之會。不料竟引出賴大帥敘舊一節來,也算節外生枝,意外之事。
伺兄弟走後,舒培便向妻子田氏說:“二弟年紀也不小了,該早些給他成家才是。前些日子我讓你打聽的事兒怎麼樣了?”
田氏道:“我何嚐不在替他打聽著?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貧門小戶的二叔多半看不上眼,略有家底兒的,倒又嫌我們不是本地人了。”
舒培道:“隻管論家底兒做什麼?就算她貧民小戶,隻要姑娘品德端方,也是好姻親。”
田氏微笑:“既這樣說,眼麵前兒倒就有一樁好親事,連妝奩彩禮都省了呢。”
舒培詫異:“是誰家?”看田氏努嘴夾眼睛的,忽然會意過來,道:“斷然不可。”
田氏問:“那卻是為何?依你說,這家底兒根基是不要緊的,隻要姑娘品德端方。要論模樣兒好,性情兒溫順,心靈手巧,可有哪一個比得過咱們這位呢?大家閨秀也不如她。”
舒培隻管搖頭不允。田氏笑道:“我猜著了,必是你自己看中了,要留下來收做二房吧?我倒也不是吃醋的人,你若真有此意,好好地跟我說,我就許你收了她。依我看那孩子平日裏對你的情形,想必也是肯的。”
舒培惱怒:“越發胡說!我是覺得這夏煙湖來曆不明,身份奇特,必非良配。當初收她做丫頭已經失於大意,原以為真如她所說,隻是貧家女兒,家鄉受了災才跑出來的,可是這幾個月裏,我留意她舉止說話,分明是受過教育經過世麵的,哪裏像個尋常丫頭?這樣的尤物進門,是福是禍,尚難預料。若說娶作家眷,萬萬不可。”
田氏聽他說得鄭重,唬了一跳:“那不會是狐仙吧?”
舒培斥道:“越說越說不出好的了。青天白日的談神論鬼,叫人聽見,什麼意思?”
田氏嘟嘟噥噥地,翻來覆去,越想越覺得夏煙湖狐妖花媚,非精即怪。嘴上雖不再說,心裏卻暗暗計較,從今後倒要細細留意她才是。
且說舒容自那日見了桃枝兒,便上了心,一時半刻也放不下,思茲念茲,隻想著怎麼樣找藉口再往醉花蔭去一趟才好。因此聽龐天德說要吃茶,立刻便豪氣地接口兒應著:“我請,我請,要是晚上有吃酒,要叫姑娘,也是我請。”
天德好笑,少不得說給他聽:“這堂子裏規矩,擺酒請客打麻將,叫做‘做花頭’,所以客人‘做’姑娘,姑娘‘做’客人,在哪個姑娘的地盤擺酒,‘做’的就是哪個姑娘兒,誰個擺酒誰請客;去姑娘那裏吃杯茶閑聊天,隻是借個地方兒,叫做‘打茶圍’,去的是誰相好兒的地盤,就是誰請,隻給個茶錢,都是固定的;若是別人請客擺酒,我們去吃酒,找了姑娘來陪酒,這叫‘叫局’,局錢也是固定的,誰叫誰出,少有請客的,除非那新來的客人沒有相好兒的,東翁願意做媒替他撮合,情願出這局錢的,算做例外,通常可就沒聽說過有什麼人叫局也要別人請的了。”說罷哈哈大笑。
舒容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紅了臉道:“小弟不諳此道,這兩天跟著龐兄才長了點見識,龐兄多多指點,若是一同吃酒交際,看到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千萬別看著我鬧笑話才好。”
龐天德聽他說得委婉,倒覺動情,調笑道:“可惜舒老弟是個男人,你若是女人,我也不要做別的倌人,就單做你好了。”舒容失笑:“你倒占起我的便宜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