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福生自荷花裏出來,隻見霜清月冷,街道裏空蕩蕩的,竟連一輛車也叫不到。原來隨從以為他必定宿在瞿無鳳處,自行散了,轎子也已打回。賴福生欲待叫起鴇兒來,又覺不耐煩,且心中欲火焚燒,倒也寧可清淨走走,索性慢慢一路走過去。

繞過一條長街,便是沉香裏,倒還是燈火通明的,轎子簇擁,情形是哪家堂子請客剛剛散局。方走到醉花蔭門頭,外場早已接著,通報進去:“賴大帥來了。”

封十四娘幸未睡下,正解了長長的纏腳布,將燈高高照著用金針挑雞眼,聽到外場傳報,吃驚非小,不知是福是禍,顧不得裹腳,隻隨便纏兩下,套上鞋子,換了條長裙罩住,急急迎出來接著,滿麵春風地奉承:“這可是鳳凰飛進來了?我剛才聽說大帥在荷花裏做花酒,好大的排場,正自羨慕呢,剛在燈下起了一課,保佑著說什麼時候大帥也到我們醉花蔭來做一席,不知怎麼驚動了玉皇大帝,竟真格兒一陣好風把賴大帥刮了來的。我倒要問問自己,敢是做夢呢還是發昏了,不是想大帥想入魔了,眼睛裏看見海市蜃樓了吧?”

賴福生原本滿腹心事,聽她一習話,倒逗得笑起來,道:“我說這堂子裏七十二家,再沒有一個媽媽像封十四娘這樣會說話的,隻是我倒要告訴你,我想起去哪裏了,就是玉皇大帝也管不著!”

封十四娘便打著嘴說:“就是了,大帥是經過大陣仗的人,生死都由自己捏著的,自己就成了神了,還要別的神仙管?”口裏隻管奉承著,卻左右弄不懂賴福生意思,也不知該叫哪個姑娘起來侍候,索性吩咐外場:“隻管把姑娘都喊起來,睡著的沒睡著的,都出來侍候大帥吃酒。”

賴福生正中下懷,便安坐樓下廳正中,四麵環繞了七八個倌人娘姨,惟獨不見桃枝兒。封十四娘惱怒:“這丫頭睡死了,看我不拿剪子剪了她的瞌睡蟲兒去。”

翠袖忙忙拉住,附耳細說。封十四娘詫異:“有這種事?”

賴福生道:“說的什麼?讓我聽聽?不是娘兒倆搗鼓著怎麼孫二娘開店,拿我做人肉包子吧?”

翠袖笑著:“賴帥這話說得惡心,我們不怕槍子兒嗎?實在是家醜不可外揚,不可說給大帥聽。”

賴福生道:“堂子裏能有什麼家醜不家醜的?無非是哪個倌人養了小白臉,又或者十四娘嫖戲子跟別的媽媽打起來了。”

氣得封十四娘又是笑又是罵,狠狠剜了賴福生一眼道:“大帥刻薄起人來,舌頭比槍子還厲害呢。我是什麼人?就敢嫖戲子養小白臉兒了。實話同你說罷,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女兒桃枝兒,竟然不聲不響,擅自把舒二爺留下過夜了,連台花酒也沒吃就想開苞,哪有這樣的便宜?倌人們隻管都這樣子做起來,我這堂子也不用開了,索性改慈善堂罷了。說起來,可不是丟人?”

賴福生道:“原來是這樣。依我想,舒二爺倒不是不肯給錢,倒是怕他那個哥哥,不敢張揚,你們是行家裏手,想想我說的可是?”

翠袖說:“大帥說的正是呢。媽媽別擔心,今夜且叫他們快活,明天舒二爺起來,女兒自有道理,斷不肯讓媽媽吃虧。倒不要現在臊了他們才好。”

賴福生也說:“就是,棒打鴛鴦,煞風景很很。我們不理他們,我們且自己樂起來。”

遂擺起台麵,並不請一位客人,隻命一應倌人丫頭連同封十四娘都團團坐下,自己動手擺了十個莊,嚷著要與倌人們打通莊,輸了也不要人代酒,隻管一杯杯死灌,頃刻喝了四五杯。

封十四娘翠袖等都摸不著頭腦,樂得陪著他鬧,見他喝得十分狠了,方勸道:“不如代一杯吧。”

賴福生道:“也好。”竟將杯授與夏煙湖。

煙湖接過杯來,竟不答言,一仰而盡。

賴福生叫一聲好,親自又斟了一滿杯授與煙湖,煙湖問:“是何名堂?”賴福生看著煙湖的眼睛說:“沒有名堂,隻是我想敬你酒喝,你給不給麵子呢?”

煙湖聞言,不複多言,接過杯又是一仰脖子幹了。大帥再敬,煙湖再幹。一氣喝了四五杯,直喝得滿麵緋紅,額頭密密一層細汗,賴福生還要再敬,煙湖按著杯子央求道:“再不能了,存一杯罷。”

眾人這才會過意來,封十四娘向翠袖打個眼色,翠袖遂換過座位,將夏煙湖按至賴福生肩下,笑道:“煙湖妹子怯酒,雖然也是做倌人的,倒從沒有什麼恩客,也多不肯與人代酒的,今天喝了賴帥這滿滿的幾大杯,套一句剛才席上大帥的話來說,倒是有情義得很。”

賴福生嘿嘿而笑,便不再強敬煙湖吃酒,反自己接來一飲盡了。

封十四娘雖不明白所謂“有情義”典出何處,約摸也猜得到了,遂湊趣道:“煙湖是我的心肝兒寶貝,賴帥真想讓煙湖吃酒,可不能隻吃這般便宜酒,倒是替我們煙湖正兒八經擺個雙台,吃回酒席才好。”

賴福生正等著這一句,更不遲疑,豪聲應道:“這個容易,隻要煙湖姑娘有命,本帥莫敢不從。”

眾倌人嘻哈大笑,都推煙湖說話。

夏煙湖含笑向賴福生瞅了一眼,說:“誰稀罕呢?”話到一半,又咽住了,低下頭咬著帕子微笑。

賴福生見了這般情形,哪有不醉的道理,便扯了煙湖的手說:“你不稀罕我的酒,我偏稀罕請你吃酒,你給不給我麵子呢?你若不給,我可就拜你了。”說完推開椅子,當真要拜下去,唬得封十四娘急忙攔住,又是笑又是推的,道:“這可折煞我們了,煙湖倌人,你行行好,還不趕緊應了呢?不然我也要拜你了。”說得眾倌人都笑了,煙湖拿帕子遮了臉,掩麵抽身而去。

眾人遂推著賴福生追上去,賴福生笑嘻嘻地,果然追進煙湖房中,和她麵對麵兒坐了,道:“從此我隻做你一個,好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