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晚上,便是合巹正宴。醉花蔭張燈結彩,花團錦簇,真格跟嫁閨女一樣。賓客倌人,將屋子擠得水泄不通,那些花報記者,也都聞風而動,藉口前來,鑽營些新聞。
封十四娘專門請了梳頭師傅來替煙湖做頭,又取出私己首飾來,將她打扮得花朵兒一般,細細叮囑:“閨女啊,你能寫會畫,比我這當媽媽的強一百倍。可是論到煙花行裏,你卻還是個新人,經驗差遠了去了。前日不知你轉錯了什麼念頭,竟然將身子白送了給那個舒老爺,真是剜了你媽的心頭肉呀。今兒個晚上,少不得你要打疊起十百倍的精神來,總得應付了過去。一個不小心,是要命的,萬不可再行差踏錯了。開苞夜,一定要見紅,我教你的那些法門,可都記清楚了嗎?”轉眼間,忽然瞥見桃枝兒在門口探頭探腦,氣得喝道:“滾進來!”
桃枝兒渾身一顫,忙進來了,垂手靜氣地不敢說話。其實這時候嚴格說來她已經不能再算醉花蔭的人,但是積威難犯,見了十四娘,還是一樣地害怕。十四娘是看見她就生厭的,此時映著屋裏明燈紅燭,更覺她形容委瑣,眼珠亂轉,頓覺氣不打一處來,蹙眉斥道:“鬼鬼崇崇地幹什麼?今兒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你也不知道幫忙張羅,還這麼著三不著兩的。一樣是嫁人,看看煙湖多有臉,足要賴大帥擺三天的大筵,才轟轟動動地嫁過去;你可好,一聲兒不吭可就吹了燈了,先奸後娶的,哪裏還像個姑娘?”
桃枝兒生怕十四娘一開罵就完沒了,趕緊打斷:“舒老爺來了,想見煙湖。”
十四娘正罵得起興,猛然被剪了話頭,直如熱辣辣捱了一巴掌般,臉色煞白,瞪著眼看桃枝兒,不知道她是不是聽說了些什麼;夏煙湖卻早已霍地起身,問道:“他在哪裏?”桃枝兒答:“在後院我的房裏,和舒二爺一道來的,我本來請他們前廳去坐,舒老爺說不是來吃酒的,是來給夏煙湖送禮,一表主仆之情,說幾句話就走的。因此著我上來請。”
夏煙湖轉身便走,十四娘忙一把拉住,急扯白臉地說:“我的姑奶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去拉家常說閑話?外麵客人記者少說也有幾百人,若走漏了風聲叫賴福生知道了,你不可憐媽媽我一把年紀,也想想你自己的小命兒呀。還不快把那什麼輸老爺贏老爺的好言好語打發走了呢。”又罵桃枝兒,“也不看看什麼時候,有要緊的沒要緊地隻管來報,你腔子上頭的不是腦袋是木墩子?早晚擰下來當凳子坐。”
桃枝兒委屈道:“我何嚐不是這麼說來著,可舒老爺是我未來大伯,又是煙湖妹妹的舊主人,他說要見煙湖妹妹,我敢不來請麼?再說我把他們嚴實實地藏在我屋裏,後院沒人去的,怕什麼人見?媽媽說的那些利害,我也都是想過的,可舒老爺說了,煙湖要不下去,他可就自己上來了。”
十四娘一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噎得說不出話來。桃枝兒見跟媽媽頂嘴竟然占了上風,真是生平未見的得意事兒,反覺後怕。煙湖趁她兩人鬥嘴,一個不防,早一扭身讓開十四娘的拉扯,自後梯一徑下樓去了。
急匆匆趕至桃枝兒房中,掀開簾子,果然見舒培舒容兩兄弟端坐在內。煙湖與舒培隔夜重逢,倒像是幾年未見一般,四目交投,難分難舍,卻是一句話也沒有。
舒容打量他二人情形,雖不明白,也知道非比尋常,站起說:“我去找桃枝兒說話。”自行避出,其實卻是替兄長把風。他這些日子在堂子裏走動已久,吃了些虧,也長了心眼,知道哥哥在大帥洞房之夜和煙湖見麵,幾乎與偷情一般,傳出去非同小可,然而服從哥哥慣了,並不敢勸,隻得手心裏捏一把汗,暗暗禱告千萬別有人闖進後院裏撞見就好。
十四娘手搭著桃枝兒的肩,也隨後下來了,看見舒容,氣急敗壞地問:“煙湖呢?”舒容向屋裏撇嘴示意。十四娘兩手一拍,幾乎沒哭出來,然而有把柄攥在舒培手裏,怕逼出二人的性子來,更怕鬧起來張揚到前廳將事鬧破,隻得強自壓抑,兩隻小腳搗著,徘徊院中,腦子裏電閃過數十個念頭,卻始終想不出一個妥當辦法來。
屋子裏,舒培見了煙湖,見她全身盛裝,打扮成新娘子模樣兒,大覺辛酸,問道:“你果真要嫁?”
煙湖不語,一雙眼睛眼珠兒不錯地隻是對舒培望著。舒培愈覺心酸,又道:“你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煙湖緩緩搖頭,仍自不語。
舒培焦燥起來,催促道:“你隻管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後悔呢,還是不願意?”
煙湖這方開口反問道:“我若不願嫁,將軍又有什麼方法安置我呢?”
舒培道:“我已經仔細想過了,你那樣對我,我舒培不是不負責任的人,自當接你回家,好好對待。”
煙湖雙眼潮潤,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卻又問道:“賴福生要娶我,已經鬧得眾人皆知,我現在走了,是一生的禍事。隻是這一娶一嫁,隻是表麵文章,他新鮮勁兒過去,自然不再理會我。到那時,將軍還會再像今天這樣待我嗎?”
舒培一愣,躊躇不知該做何答。
煙湖再問:“昔日我在將軍府時,一直聽將軍念叨那胡小姐,卻不知如果將軍找到胡小姐,又做何安置呢?也要娶為妾侍麼?”
舒培怒道:“那怎麼會?胡小姐何等樣人?我怎敢起這念頭褻瀆了她?我自當接她回府,好好奉養,再留心為她選一門當戶對之佳偶,重禮出嫁。”
煙湖含淚點頭,哽咽道:“將軍大仁大義,煙湖殺身難報。將軍肯趕來見這一麵,煙湖已經心滿意足,不枉此生,死而不悔,將軍這便請回罷。”
說話間,封十四娘已經隔著簾子催了三四次,舒培見煙湖心意已決,喟然長歎,雙手奉上一樽簪盒,抱拳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祝姑娘洪福齊天,遇難呈祥罷。”
煙湖不接盒子,卻順手打開,取出簪來,忽然垂下兩行淚來,悲泣說:“當年,我娘與我一路逃難,流離失所,半路上,娘染了瘟疫,為了不連累我,我娘就是以一支簪子自盡的。我去藥店求了藥回來,她已經去了,簪子刺在心口……”
舒培腦裏亂轟轟的,早已聽得呆了,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一時不敢置信,喃喃問:“你娘,葬在哪裏?”而煙湖已不再多言,徑自將簪插在發際,深施一禮,自己打簾子走出去,不複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