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十四娘正在院中隔著簾子苦催苦求,見煙湖出來,直如接了鳳凰下凡一樣,叫一聲佛,趕緊拉了便走。
方上樓來,小丫頭已跑著來報,說樓下的客人都等急了,嚷著要新娘子下去敬酒呢,賴大帥在罵人,就要自己上樓來找,被翠袖帶著眾倌人死攔在那裏。
封十四娘因煙湖哭花了臉,忙著七手八腳地替她補妝,一邊叫外場放起鞭炮來,又命小丫頭伺鞭炮放後,就在樓梯上響響亮亮地喊一聲:“煙湖倌人出來了!”
樓下本來鬧得沸反盈天的,聽到這一嗓子,頓時鴉雀無聲,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到。
封十四娘遂扶了夏煙湖娉娉婷婷地出來,隻見她綾羅遍體,珠翠滿頭,整個人金妝玉裹的,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樓下人靜靜望著,半晌方暴喝出一聲“好”來,便都爭著向賴福生敬酒,說是“大帥好豔福”,賴福生誌得意滿,來者不拒,直喝得酩酊酣暢,又命煙湖向各位敬酒。
煙湖依命輪流敬過,臉上似笑非笑,並見不出一點情緒,從容道:“今天是媽媽嫁女,姐妹們共慶,也都幫我敬大帥一杯吧。”醉花蔭眾倌人,遂由翠袖帶頭,一一向賴福生敬酒。
此時舒容與桃枝兒也早已入座,舒培卻不肯吃酒,自後院悄悄離去。封十四娘見他不來,正中下懷,遂收拾起心情殷勤招呼賓客。
席間紅顏綠酒,釵動釧搖,真是說不盡的溫柔富貴,風流旖旎。桃枝兒看著羨慕,私下裏悄悄向舒容道:“同樣是客人娶倌人,你看看人家的排場。”
舒容道:“他們這是逢場作戲,我和你可是真的。夏煙湖嫁了賴福生,還是這醉花蔭的倌人;你嫁我可是真真兒的,隻等個一年半載,就要接你回家的,為了這個,我和哥哥嫂子不知求了多少好話,你還待怎的?”
桃枝兒撇嘴道:“哎呀,你當是隻你一個人受委屈啦?你不過白求求哥哥嫂子,費點唇舌罷了。我可是為你捱一頓好打,這胳膊現在還抬不起來呢。要不是我跟媽媽說不嫁你就寧可吞煙死了,媽媽怎會一千塊就將我許了你呢。你賺了便宜,倒還不領情?”
舒容賠笑道:“哪裏敢不領情?我高興死了。你放心,醉花蔭裏的花酒不算什麼,等我接你正式過門那天,還要再擺一席呢,一定比這個更熱鬧,更排場。”
桃枝兒這才高興了,便捅捅舒容,指給他:“你看人家都向賴帥敬酒呢,你好歹也靈活點,學些眉目眼色。”舒容點頭,按計而言。
賴福生已經喝到第三輪,再也不能了,連連擺手告饒:“這個可比槍子兒還厲害呢,大家給我留點精神,等些還要洞房呢。”說得眾人大笑起來。
舒容原不擅長向人敬酒,便要做罷,偏龐天德卻不許,故意說:“賴大帥平時最體貼年輕人的,今天是怎麼了?人人的酒都喝,唯獨不給舒老弟麵子,舒老弟本來麵薄,這可要羞死了。”
眾人都連連稱是,抓住賴福生要強行灌酒。原來這賴福生向來喜歡熱鬧,眾人都隻要討他的好。第一個龐天德是最擅長起哄湊趣的,哪肯消停?第一個翠袖最是圓融通達,要藉機表現應酬功夫的,自然手口不停;封十四娘正巴不得灌醉了他才好瞞天過海,更是賣力湊趣,花樣百出。
於是客人倌人,次第上前,一杯接一杯,直將個賴福生灌得人事不知,被兩個手下扛進房中才罷。
是夜,醉花蔭一眾賓主都醉得爛泥一般,天大亮時,猶沉睡不醒。
時值中午,外場先起來了,灑掃庭院,打開門做生意。又過一會兒,開始陸續有局票到,被叫到名字的姑娘們也就紛紛起來,打水洗臉,要幹稀來吃;沒有局票的姑娘卻樂得多睡一會兒,也是遮羞,索性不起。
接著封十四娘也起了,第一件事先問丫頭:“賴大帥起了沒有?”小丫頭搖頭,說:“我才敲過門,裏麵一點動靜也沒有。”十四娘放下心來,笑道:“這可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等等到了下午,醉花蔭又有客人擺酒,聽說賴帥在,便要相請。十四娘便叫小丫頭送洗臉水進去,趁機打聽賴帥起了沒有,自己且在樓下招呼客人。
等了片刻,忽聽得樓上撕心裂腑一聲慘叫,直驚得所有人頭皮一緊,冷汗冒出,都急急問:“怎麼的了?”
那丫頭摔了銅盆,連滾帶爬奔下樓來,手猶指著房間方向,口齒也不清楚了,麵唇俱慘白地,哆著聲音叫:“死了,死了,死了……”
封十四娘急得一把推開,自己搗著小腳上樓,卻也是驚叫一聲,滾下樓來。
眾人都驚動起來,忙齊齊擁往樓上,推開門來,隻見賴帥賴福生跪在床下,身子向後仰倒,頭歪向一邊,血流滿地,正心窩處,端正一把短刀,直至沒柄。
這一下眾人都亂起來,使叫著:“出人命了,報官去!”十四娘還嚷著要救活,有客人道:“你不見滿地的血都成了紫的了,人都涼了,哪裏還救得活?”
正嚷著,恰龐天德挽著舒容進來,聽說出事,一驚非小可,忙指揮眾人:“不要忙,別弄亂了凶事現場,把醉花蔭大門關了,不許一個人出去。”
眾人聽一聲喊,都怕禍事上身,哪裏還敢停留,翠袖一個不留神,崔子雲已經搶在頭裏奪門便跑,接著其他客人也都一擁而出,頓時跑了個十有七八。
舒容見眾人奔跑,也自跟著向外跑,翠袖一把抓住,問:“哪裏去?”舒容答:“回家去,找我哥。”翠袖將桃枝兒一拉,低聲道:“我們跟你去。”
舒容踟躇:“我還沒向哥哥稟報呢。”翠袖氣得低喝:“桃枝兒已經是你的人了,走不走,是遲早的事,留在醉花蔭,難道等著巡捕來拿人麼?”一言提醒了舒容和桃枝兒,不再廢話,忙忙奪門出去,覓路便跑。
少時差官來到,看了凶事現場,也不打話,隻一條繩索將封十四娘及沒有走脫的倌人丫頭都鎖了,齊齊帶往差館裏去。
舒容帶著翠袖桃枝兒一路沒命地跑回家,見著舒培,隻知喘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舒培見弟弟帶了兩個倌人回來,正自惱怒,翠袖早已斂容施禮,細細央告:“醉花蔭出了命案,我姐妹是清白的,但若留在那裏,必脫不了幹係。聽人家說,差館裏拿人,不論有罪沒罪,都先吃一頓板子,我們雖是賤命,倒也從小兒養尊處優的,哪裏禁得起那些鐵鏈板子?隻得來投奔舒老爺,求老爺可憐可憐我們姐妹,收容幾日,就是翠袖和桃枝兒的再世父母,救命菩薩了。還有崔老爺那裏,求舒老爺幫忙遞個信兒,請來商量商量。”